注意到這本書時網路上大多數書評都集中在前兩部，尤其是我們到底在樂於助人的A星球還是自私自利的B星球的譬喻上；但實際購買開始讀以後感覺，在人性善惡兩端的拉鋸之爭中，作者先射箭再畫靶的立場太明顯。即使我應該算是站在更接近本書論述的那一邊，不巧也是個對支持理由和證據鏈和推斷非常嚴格的人。書中僅管穿插一些對立論述或警告嘗試保持中立性，但慣常在所舉調查、研究、實驗尚不夠嚴謹，「只是有可能」情況下，就搭配上太多呼告，著實不屬我喜愛／能接受的風格。

這次重新打開，跌跌撞撞讀到第四部才忽然海闊天空，我想這本強的地方應該是在連結與應用，十三到十五這三章把前面對人性相對「天真」的詮釋接連映射到組織建構、教育、政治參與三個我很有興趣的領域上，每一部分都寫得精闢，包含實際案例，看起來很過癮。啊我含蓄了，對我來說應該是超級過癮，因為簡直把我的核心關懷——這幾年自己思考或跟社群共同工作時最關心的那些全部串在一起。關於人類的行為動機不只來自金錢或利益、關於人不該被當作機器看待、關於讓孩子可以自由地照好奇探索和遊玩（看到「廢物遊樂場」直接想到共學基地！）、關於廣泛的公民參政可以讓世界更好，而且先給予信任和權力（這或許是對於台灣的處境來說特別困難的部分），人們就會有所貢獻：「有些東西可以成真，只是因為我們相信」。從「懷疑的意志」到「相信的意志」，這是作者講故事時提到的哲學脈絡，但並不是說其中任一者更加正確或重要。第四部的名稱是〈新的現實主義〉，既然屬於現實，更能完整描述一切的方式，通常是兩者兼有，又或者是兩者中間，還會有我們尚不能辨認、理解的部分。有很多時候我在這兩者中「選擇」一個態度，更多時候，必須要承認那個選擇並不具主動性，而是來自所謂人性、或者「humankind」⋯⋯kind of 某一種我被養成或想成為的人類，所擁有的直覺或潛意識。不知道這樣清不清楚，我也是邊寫邊想，但其實喜歡這種含糊的說法勝過直白明瞭的「善良是種選擇」，我憑什麼選擇善良呢？我只是被善良選擇啊——偏題了，總之，也推薦任何有在接觸這三個面向的人可以直接看本書這幾章，篇幅不長，不需要完全認同也會有所啟發。

據此往回推也大概理解，如果目標是想讓社會盡量接受這些創新的論點，前面鋪陳其實應該是在幫立場完全相反，只願意接受人類理性自利的人做心理準備，說服就算不真是這樣也有可能；又因這個時代「以科學為信仰者」是多數，所以即使這爭論的本質上並不是科學，作者還是必要用科學來爭取認同。我剛好前後兩點身份都不滿足，根本就不是受眾，也體會不了其中心理衝擊，稍稍釋懷一點前面的期待落差。

那，講完長處還是來講弱點吧，儘管核心觀點清晰，在要把這個觀點架構化的時候，本書簡直是悲劇性的大雜燴。談論政治與社會時尤其明顯，一會說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共享人類自利的觀點，一會共產主義又變成是市場和國家的基石，前半段主題在講共有財和溝通，結果結尾舉了個無條件分紅，人們根本不用彼此合作的狀況當例子。要真正落實出來前、甚至只是形成個一致一貫的世界觀，裡面有太多需要細緻辯論的地方，我實在不覺得被包納進相同的「對人類的新看法」就可以忽視。講到實作，還是要一邊敲石頭蓋房子，一邊仔仔細細的討論藍圖才行。

我想讀這本書，比起急著認同或不認同某個立場，把握某段證據作為談資，更重要的是，對於人類一路走來所擁有的歷史、社會、信念，我們可以脫離非黑即白的狀態，有更多語彙去描述。描述出來，可能性才會存在；描述清楚，改變才會發生。我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不曾用樂觀和悲觀來形容個性了，因為發現人實在太複雜，最終總會變成樂觀的悲觀主義者、悲觀的樂觀主義者、或是其他無限衍伸的翻來覆去：我們就是這樣啊！有時候願意去相信好的一面，有時候想要緊緊保護自己不受壞風險的侵襲。任何二元對立的事其實都是一樣，貼標籤只是因為簡單，簡單的同時必須要知道，逼近真實，並不等於真實。

「所以我們某種程度上得要是理想主義者，因為接著我們就會成為真實、真正的現實主義者。」不知道這是不是 第四部章節頁上 Viktor Frankl 引言的原意——還找不到這句話出處——但從這個面相來理解，也不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