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刑人在監獄吃苦,又不得不向家人拿錢,他們出來之後還有可能愛這個社會嗎?就像煙毒犯,出獄之後大部分都找不到工作,即使有心向善,看到他的犯罪紀錄也沒人敢用,只好回去找老朋友相互取暖,最後又重操舊業走回販毒這條路。
文:苦林子
適應不良,自新之路起步維艱
除了社會對更生人的疑慮與排斥,他們能否重新適應這個社會,多少影響了他們最終會不會重操舊業。刑期短、屢次進出監獄的人,後來即使某一次關比較久,也不至於和社會脫節,但是年輕時就被判無期徒刑,一待十幾二十年的人,出獄後人事已非,對整個社會全然陌生,有時連過馬路都快不知道該怎麼走了。
對他們來說,離開監獄有如來到了另一個世界,用電腦打一封信,上網找工作,用手機和人連絡,理解現行的法規制度等等,這一切都是得花時間慢慢學習的新事物。無怪乎一些受刑人出獄後變得有點畏首畏尾的,就算騎個車、喝個酒,都擔心會不會哪裡犯了錯,到時候害他假釋泡湯,又得重回監獄報到。
即使回歸社會並無適應不良,更生人還得面對生存技能的問題。試想一下,那些判無期徒刑的人,囚禁二、三十年之後出獄,要他去找份差事做,他還能做什麼?如果家人不理他,他大概只能去「搶」超商,再坐牢才能活下去。
若無一技之長,走投無路的更生人恐怕也只能回頭去做自己最熟悉的老本行,拿剩餘的人生再拚一次,拚得過就賺一票,下半輩子有著落了;拚不過,大不了也就是一死。有獄友說,很多做毒品和槍枝生意的人的思考邏輯都是如此。
如果那人以前是走私毒品或走私軍火的,往往就去找人投資他,他也許還有以前的人脈──例如以前打點過的海關官員或是仍在搞這一行的兄弟,說不定有些幫派就因此願意把生意交給他。這種生意當然有風險,但即使撈個幾票被警方抓到一次都還划得來,因為一賺就是好幾億,被抓到則是賠個幾千萬,再花幾百萬找人頭去頂罪。
社會的排斥與恐懼
台灣社會對於更生人的排擠和恐懼,也是更生人難以重新立足於社會的原因之一。一位被判重刑的獄友說,刑期長的重刑犯,根本沒人會雇用,因為怕惹禍上身,擔心日後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有位獄友也說他出獄後,二十五家公司沒有一家敢請他,因為他的紀錄上有組織犯罪這一條,每家公司只要一聽到是這種列管人員,馬上便拒之門外。
另一位獄友說矯正署有時會安排更生人的就業輔導,說穿了有些根本是在作戲,上班幾個月之後沒有政府補助了,人家可能就不要你了,那種活動不過是公司對上面交差,或趁機拿國家的補助罷了,而且公司還可以賺一些「幫助弱勢與更生人」的名聲來提升企業形象。
台灣官方對於犯罪紀錄的登載,也間接使以上所說的排斥情況更加惡化。舉例來說,某一些「列管」宣稱只保留五年,可是時間過了卻沒有刪除,仍舊記錄在「全國刑事紀錄」裡,警察用電腦一查就可以看到。而且,有些罪名即使後來被判無罪或不起訴,記錄中也不登載,於是很多人就一直背著罪名烙印,處處受到懷疑。不止如此,監獄裡提供的技能訓練很有限,大多是折紙蓮花、做紙袋紙盒,出獄之後怎能找得到工作呢?
到後來,更生人只能選擇到一些全由更生人組成的公司,多半是做粗工。那種公司的老闆有的有黑道背景,有些本身也是更生人,由於所有員工都是更生人,不會有歧視或排擠的問題。如今景氣不好,這種辛苦繁重的土水和水電工作,即使曾是風光一時的大哥也只好乖乖去做了。
一回到社會,吃飯要錢,租房子也要錢,沒有技藝而求助無門的更生人,有些年邁的就淪為街友,遇上認識的人便討個三、五百塊過過日子,不甘坐以待斃的,有些只好走上回頭路了。
奈何又重操舊業
有位獄友說他認識的監獄朋友裡,只要是犯煙毒和竊盜的,再犯率可以說是百分之百。待過監牢的人都知道,時不時會聽到有人說一句「怎麼你這傢伙又回來了」。這兩種類型的再犯,通常與他們的生活模式有關。你要小偷他去做正當工作,他做不下去,畢竟他以前的錢來得那麼容易。有吃藥習慣的傢伙,到後來往往會變成賣藥的,因為缺錢買藥,所以自己下海多少賺些買藥錢。但也有兩種混合的型態:有些小偷是因為吃藥沒錢,所以才去偷東西。
這位獄友有個朋友,一輩子進出監獄多次,前後刑期的加總約略於一個無期徒刑,就是大小案件一個個加起來,三年六個月、兩年⋯⋯。他的罪名全都是吃藥、賣藥、小偷。或許煙毒犯的形成也與地域環境有關,他說某些地方吃藥的人很多,他聽同監獄的人說,很多人都知道北部某個地方,那一帶簡直是個藥窟,雖不敢說當地人個個都用藥,但毒品泛濫得很嚴重。即使想洗心革面,出獄後又回到那種環境,恐怕也很難擺脫過去的不良生活習氣吧。
善用獄中資源,賦予重返社會之技能
二○一五年高雄那場監獄挾持事件之所以發生,一部分原因就是監獄工場的收入太低。
有些人入獄之後,家人就已放棄他了,或者家裡沒錢,他還得向家裡伸手要錢。許多工場每個月只有一百多塊工資,要他們去幫人洗衣服又覺得太丟人,最後便淪為家人的長期負擔。台灣這種監獄制度不過是半吊子,只給你飯菜,碗筷卻要你自己準備,一堆東西都得自備,最後演變成受刑人一家全在受苦。對中下階層來說,關一人等於害了全家,因為監獄內賺的錢根本不夠基本開銷。
當然,在某些專業工場的薪水可能稍微好些,例如桃園監獄有一個工場專門做陶器,可是一個工場能有幾個人?相對全國幾萬受刑人來說,這些人畢竟是少數。何況也不是你想學就能學,例如那些麵包班,一期才收幾個人,而且還得交學費呢。
受刑人在監獄吃苦,不得不向家人拿錢,你想,他們出來之後還有可能愛這個社會嗎?就像煙毒犯,出獄之後大部分都找不到工作,即使有心向善,看到他的犯罪紀錄也沒人敢用,只好回去找老朋友相互取暖,最後又重操舊業走回販毒這條路。就算你在監獄學會了做麵包,人家老闆不敢用你,難道你能自己開一家麵包店嗎?
要解決這樣的問題,政府可以著手把監獄職訓教育做好,這點要和勞動部合作,讓受刑人學一些回社會之後可以用到的技能,像我以前在保護舍整天折紙蓮花,這種技能在今天機械化生產的社會中根本就派不上用場。第二,政府可以考慮改善目前補助企業的做法,鼓勵他們雇用更生人,例如每雇用一位每個月就給予補助一萬元,前兩年不妨補貼多一些,後幾年補貼少些。
職訓內容方面,可以是修水電、做木工、鐵工、汽機車修理。每個監獄裡最多人想學的就是汽車修理。也許有人會擔心,受刑人要是在獄中工場拿了工具做壞事該怎麼辦,如果這樣想,那什麼都不能做了。為了一個犯人可能拿工具做壞事,便剝奪其他九十九個人學習新技能的機會,最後這九十九個人關完也毀了。台灣監獄的設計,往往都只為少數人的管理方便,所以多半都是朝「禁止」的原則去思考,這樣對受刑人沒有正面的助益。
老是聽說社會上缺工人,可是監獄那麼多人出來又找不到工作,這不是很荒謬的事嗎?
對典獄長來說,反正他只做個幾年就要調走,何必費事搞這些。邀請來監獄講課的一堆專家,有些是還不錯,可是都固定那幾位,變成一種利益共生的關係。而且他們來演講的東西,對於出獄後的生活不一定有什麼幫助。但監獄中不是有很多人才嗎?囚犯中有各種人,有電腦工程師、會計人員或是懂電機的,為何不讓他們來教課呢?要他們來教課,既不用花錢,只要告訴他們若教得好,爭取假釋時監獄就會給你加分。如此監獄就可以朝學校化、工場化這兩條路走。
監獄內的受刑人大部分教育程度都不高,所以他們需要再教育,不然出獄後沒有謀生的能力。既然監獄設有工場,學會了就直接在那邊上工。經過這一連串訓練,作業穩定技術好,以後人家就會雇用。假釋期間什麼罪他也不敢再犯,加上企業雇用更生人政府還會補貼。若是放棄了這些人,他們日後又去犯罪,社會要付出的代價更大。當受刑人有了一技之長,找得到工作之後,往來的人也會不一樣,這樣比較不會再次犯案。
勞動部辦了很多次職訓,卻從沒把監獄中的人材考量在內。社會上雖然有很多人自願到監獄教一些東西,可是獄中沒有足夠的設備。當然監獄也沒錢添購這麼多設備,他們想的就是用最少的錢把受刑人養著,然後不要出事。
可以讓民營公司到監獄開工廠或生產線,但不能低於法律規定的最低薪資水平,否則就成了血汗工場。受刑人有了收入,政府就自己扣他們的食宿費用,讓他們自繳勞健保,受刑人也因此可以儲蓄一些錢,回歸社會後善用學到的技能,到企業上班或自己創業做點小生意,起碼出獄後不會又成為家庭和社會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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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監獄,我來、我見、我╳╳》,暖暖書屋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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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苦林子
未曾打過官司的人,不會知道台灣的司法制度有多荒謬;沒入過獄的人,無法體會台灣監獄的人權狀況有多惡劣。監獄原本是矯正受刑人的地方,卻常常淪為人類社會中最黑暗的角落,這裡有規矩、有制度,唯一最缺的,就是人權。
貪污的官員,暴力成性的幫派兄弟,失風的雞鳴狗盜,難以克制欲念的毒蟲和性侵犯,非法斂財的商人,殺人不眨眼的惡棍,精神異常的變態,這些「罪人」與執法管理者共同組成了一個微型社會,身在其中的每個人都有一個編號,一個罪名,以及一套故事。他們多半只是過客,或許有些是常客,少數一些人則終其一生困於此地。
在這虎豹豺狼充斥、惡霸怪胎橫行的奇異世界,人性的惡念與自私,卑微與屈辱,往往都在極端惡劣的日常生活中放大了許多倍。台灣監獄中扭曲人性的規定,無視人權和尊嚴的管理方式,形塑了各種令人匪夷所思的怪象與亂象。
同樣是坐牢,為何有人可以吃香喝辣,有的人卻飽受欺凌,連條內褲都買不起,一個監獄兩個世界,到底哪裡出了問題?為何痛改前非,想在監獄中學一門技藝,回到社會後好好做人,只能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如果生命中難以閃避牢獄之災.我們應該做好哪些事前準備或心理建設?
本書為作者在台灣監獄的親身見聞,其中不僅描述獄中百態、各種規定和注意事項,同時也深入剖析了台灣司法亂象的根由,可做為台灣司法改革的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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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