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雙年展「臺灣館」展覽,是近20年來臺灣與國際藝壇對話、交流的重要場域。1997年,吳天章平面影像作品《再會吧!春秋閣》在義大利威尼斯普里奇歐尼宮展出,18年後,吳天章成為20年來首次在臺灣館舉行個展的當代藝術家。當歌謠「一時來別離怎樣會傷悲~船欲開船欲離開~再會呀港都」在水都威尼斯的嘆息橋響起,當代藝術家吳天章以國手身分再次向世界闡述臺灣的困境:「別說再見」,並給他的家鄉基隆一個最深情的回眸。

鬼的故鄉

「如果我不是基隆人,就無法創造出這些作品。」著眼於展場普里奇歐尼宮曾為監獄之歷史特性,雙年展《別說再見》訴說盤旋在每個人心中、難以揮別的過往記憶與往日情懷,如同鬼魅流連於監獄,留戀人間愛恨情仇不肯去。他的創作靈感源於基隆,這裡是鬼的故鄉,人多魂也多,數百年來歷經漳泉械鬥、西班牙入侵、荷蘭侵占、英艦攻打、中法戰爭、日軍登陸二戰、美軍轟炸、228事件,戰爭與衝突快速累積死者的骸骨。每年農曆7月,已相承100多年的雞籠中元祭超渡無主孤魂,是基隆最大的祭典;1956年,吳天章的母親在看中元祭遊行時發生臨盆陣痛,在二次世界大戰後出生的他,小時候在基隆聽到的鬼故事也特別多。

「我不怕鬼,鬼的世界是人創造出來的,目的是撫慰人心,並延續人們的思念。」眷戀是吳天章創造的終極主題,他過去的系列作品中對於生死觀的關注,通過攝影表達這種概念。

「當你按下快門,那剎那的時間就死了。攝影是紀錄死亡留下來的作品,卻也是永恆。」攝影複合媒材作品《同舟共濟》中,衝突的動作在攝影畫面的停格下,顯得幽冥又曖昧。「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軍人出戰前知道自己可能會死,會先去沙龍拍照、預留生前美好的照片給家人,是謂『行前紀念照』,因此我在轉換影像時,作品對我來說都是遺照,將捕捉光影的攝影設備想像成綑綁魂魄的工具——攝影,也是靈魂的棲息處。」

離別的港口

作品《再見春秋閣》中,輕快地向前邁步、不停變換服裝、但又其實在原地踏步的水手,影射了臺灣總惜別離的殖民史。「『再見』就是指『短期能可能會再重逢』,我期待臺灣成為一個新興的國家,不要再說再見。」吳天章的影像敘事為基隆港的歷史脈絡開展一個更廣的格局:基隆即為臺灣的縮影。基隆是充滿歷史記憶與強權爭霸的傷痛之港,細數歷史,東北角皆是新統治者登陸的地方。歷來政權在基隆送往迎來,也是他眼中離別的港口。灣生畫家立石鐵臣就描繪過,1948年日本人乘船離開臺灣,當時好幾十萬臺灣人高唱日文的〈螢之光〉(今〈驪歌〉原曲),在基隆港口送行的情景,這也是電影海角七號的故事背景。

水手在春秋閣帷幕前緩步前行,搭配著〈再會呀港都〉,訴說著船要開了、和愛人離別在即的歌詞。每一個水手離開後就不知道會不會再回來,鎖國時代的臺灣一直在厚植民力,準備反攻大陸,當時似乎只有水手可以雲遊四海,所以歌謠創作會把這樣的形象當作一種出口。在吳天章看來,水手就是給人這樣的集體記憶:是集體潛意識中的逃離、是男人的原鄉逃離、可以拋棄責任、可以到處留情,水手其實來自於吳天章在基隆成長的記憶。幼時映入眼簾的盡是穿著水手服的美國大兵,「那個時候我只要跟阿豆仔Say Hello,他就會丟給我銅板,不然就是給口香糖什麼的,Hello是我對世界最早的招呼!」

開啟台客美學

第七艦隊的數千名美國大兵帶來舶來品,基隆的委託行在1960年代興起。鼎盛時期開了大大小小300多家,商圈就像世界的櫥窗:盛行的委託行中能看到米蘭最新的商品,但來購買的舶來品都是臺北的菁英階層或者權貴。基隆人看的到、吃不到,便模仿著消費贗品。當時基隆火車站附近開了很多專賣盜版原文書的洋文書局,以及大量販賣西洋翻版黑膠唱片的唱片行;那時牛仔褲街的褲子,洗了以後都還不會褪色。

吳天章在90年代的創作中,大量使用「假材質」,例如人工亮面絲絨布、亮鑽、聖誕燈等複合性材料,創造出「臺客美學」風格的系列攝影作品,例如《春宵夢》。「我是靠視覺說故事的人,作品『假假的』就是臺語講的『俗』」,這也影射臺灣總被外來政權普據的歷史。外來政權的資源掠奪,忘了長治久安的認同關係,他沒有長遠的打算、沒有覺得哪種東西需要長久,這種廉價裝飾的視覺表現方式也表現複合的文化特質:這是一種臺灣的兼容並蓄,例如雞籠中元祭的亡魂普渡也祭祀外國士兵,祭品也為其使用洋酒與法國麵包等。

作品《再見春秋閣》展場照 | 吳天章提供
作品《再見春秋閣》展場照 | 吳天章提供

有港口就有情色,當時作為美軍度假中心的基隆,經濟繁榮也帶動鐵路街、茶室、酒吧的熱鬧滾滾。他小時候住在愛三路風化區的草店尾巷內,左邊是西方的情色場所、美軍消費的酒吧,「那些美國大兵的手永遠搭著吧女或摸她的臀部」,右邊則是日據時代的第幾番、多是臺灣人消費,當時吳天章的父親畫電影看板賺了錢,轉而投資開設〈玫瑰咖啡廳〉,「其實就是西式的摸摸茶,喝咖啡、加瓜子、有包廂的那種。我是奶奶帶著長大的,當時去茶室跟爸爸要零用錢,店裡小姐總會撫著我說『小少爺好可愛喔!』」

吳天章說:「愉悅快感是來自皮膚,那是人的第一層性器官,只是道德教化把我們放回去了。」故《再見春秋閣》的水手臉上穿戴皮膜面具,充滿感官魅惑的皮膜除了表達形式上的快感與誘惑外,亦有種以此對抗終將腐敗消逝的肉身的意味,呼應了其作品中那種無法與過去揮別的留戀與不捨。

他心中不捨的基隆,是樂觀晴朗的天藍色,是車水馬龍、富有活力的港灣城市。「以前宜蘭、瑞芳、東北角的貢寮,出來討生活都是從基隆來的。像我阿爸最早是在火車上賣私菸,有次看到西門町電影看版後就立志不回去了,先去了貴陽街的電影畫坊當學徒,他很厲害、天生就畫得很好,後來成為西門町看板的師傅;基隆新戲院開張後,有人找他去畫,於是舉家搬去基隆。當時基隆的戲院很多,爸爸在龍宮戲院和中央戲院畫看板,媽媽當售票小姐。」吳天章常有免費的電影可以看,若是其他如遠東戲院、大世界戲院,他便偷抓不認識阿姨的裙襬混進去看。

「以前我看的電影,兩個人談戀愛沒多久就跟對方『生米煮成熟飯』,中間演了什麼都沒有交代,」所以他小學時暗戀隔壁米店老闆的女兒,跑去跟人家的爸爸說「我跟你女兒生米煮成熟飯」,「啊被罵死了,那時我才知道電影是經過剪接的,所以我的作品總是一鏡到底,因為不想騙人。」2010年後吳天章挑戰自己,轉型至「錄像藝術」,以「一鏡到底」的電腦剪輯,呈現獨特的錄像風格。

作品《同舟共濟》| 吳天章提供
作品《同舟共濟》| 吳天章提供

再見基隆

吳天章的作品多次參加國際重要當代藝術展,向世界闡述臺灣在不同國族歷史下的定位與困境。他說:「我阿爸原來有當藝術家的夢,當年有了我就把他拖累了,讓他去不了東京,現在我幫他完成了。」基隆常常下雨,但他還是很快樂,因為基隆當時蓬勃發展,來自這熱鬧港都的成長記憶成為他重要的創作養分——贗品、情色文化、離別的港口和聽不完的鬼故事——而現在,他從臺北搭車回基隆,客運車廂總是空蕩蕩,令吳天章備感哀傷。他認為當年的黨外市長林番王的魄力帶動基隆發展,如今他期待再見的是一個能重新上色的基隆:突破先天限制、創造話題,再造基隆的往日榮景。

  • 全文出自《凝視雨都—藝術家的基隆》一書,由基隆市文化局出版,Archicake、雨都漫步共同規畫與執行。

在故鄉旅行,是件很美好的事情

本文獲雨都漫步授權轉載,原文發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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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丁肇九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