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終不明白,賺錢的漁會,怎麼會沒有經費來多蓋幾間淋浴間?漁工要是臺灣人,待遇會不會有所不同?我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
作者:李阿明
洗澡
洗澡,對漁工來說是一件相當不便的事。
偌大漁港只有大小兩間洗澡間,所以當漁工揮汗如雨工作了一天,黃昏時刻,常可見漁工大排長龍等著進澡間洗去一身的魚腥。同時,大小澡間分別位在漁港的兩端,不管船停靠哪裡,想洗個澡都要先走上一段距離。
漁船繫在補給碼頭時,外籍漁工會違法偷接淡水上甲板,大沖特沖地洗個痛快。岸邊加水栓都架有帶鎖的鐵框,白天會解鎖打開供漁船補給淡水,補完水後再上鎖。外籍漁工就是有本事偷偷打開,大水嘩啦啦無限供應,反正水費便宜,船公司也不會計較。
夏天來場傾盆大雨時,外籍漁工更是直接在船上接艙房流下的水解決,省去淋雨走大老遠的路排隊,洗完了再淋著雨走回來。
豪邁的漁工,拿飲用的瓶裝水刷牙漱洗,惹來船公司臭訐六譙。
懶得排長龍等待的,到廁所裡用水桶接小便斗的水洗滌,反正都是水。所謂的水桶,大都是油漆桶用完後穿條粗鐵絲當把手,就是一個現成的自製水桶,洗澡洗衣全靠它。外籍漁工是不會花錢去買「真正」的水桶。有的甚至跑去加油站廁所洗澡而引起民怨,更讓加油站在營業完後就把廁所鎖起來,搞死我這還學不會蹲在船舷拉屎的歐吉桑,大半夜狂奔一公里外的便利商店解決。
始終不明白,賺錢的漁會,怎麼會沒有經費來多蓋幾間淋浴間?
漁工要是臺灣人,待遇會不會有所不同?我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
電
魷魚船在卸完漁獲後,主副機就會停止運轉,到了晚上通常是無水無電,白天才靠吊上甲板的發電機供電給臺灣技師修繕用。現場的會規定發電機開關時間,常要爸爸桑代為監控。
我的態度是陽奉陰違。
現場的或船公司的人,有時入夜後會微服出巡,看到全船通亮,訐譙聲就來了,首當其衝的自然是顧船的,其次是掌控發電機鑰匙的外籍漁工車間代理人。貓捉老鼠永遠存在,我是外籍漁工眼中的Saigo(最棒)爸爸桑(註),偷開電這部分我都視而不見。下工後開個小燈、小音響聽聽音樂,尤其手機時間於外籍漁工彌足珍貴,和故鄉的親朋好友敘敘感情兼打發無聊時間,就全靠發電機的電源充電。
註釋:「顧船的」多是由6、70歲的台灣老人擔任,並身兼外籍漁工保母,所以外籍漁工都叫他「爸爸桑」。
不明白營收上億的船公司,省這區區一晚幾百元的發電機柴油錢有何意義?對一群甘苦郎,就不能多點體諒?
有的船不給接電的理由,是怕漁工烹煮食物造成跳電,甚或造成火災。另種說法是,不供電的船漁工會全跑來,增加管理上的風險。我常出面到隔壁船代為說項,拜託給我這艘船接接電,承諾會盯著船員不用大功率電器,注意用電安全。
船並停離岸邊較遠時,大家都會有默契地不開大燈,艙房小燈岸邊不容易發現,現場的也不會那麼勤勞地越過數艘船舷登船檢查。大家都是在討生活,即使薪資有別角色有異,彼此互相交代得過去即可。


開伙
位階不高、無一官半職的廚師,船上人人尊而敬之,算是特例。船長、大俥、大副絕對想吃好,正餐外也要開小伙,三更半夜更要吃宵夜。煮,當然要煮,如何煮,美不美味,就看你跟廚師的互動關係。
有艘運搬船,廚師是菲律賓人,雖沒有小金庫但擁有小食庫,常常開起同鄉會。
運搬船類似海上大貨車,本身不進行捕魚作業,而是到漁場將作業船隻的漁獲轉載至指定港口,原作業船隻則繼續在魚場撈捕。同樣是船員,他們算是比較幸運的一群,至少不用通宵達旦犧牲睡眠地工作。運搬船船型最大,船上二十四小時不斷電,空調隨時開著,幹部房還有獨立冷氣。
這艘運搬船公司算大方,福利捨得給,天天廚房都開伙,也會給現金讓廚師買食材,不用吃千篇一律的便當。特殊節日還會加菜,廚師會邀集各船的菲律賓漁工,就在這艘船上開起了同鄉會,我船上的菲籍船員也曾到這艘運搬船上過節。類似情況很常見,同國族都會到各船串船子,特別是有電的船,但絕不會夾雜非同國籍的「外籍」漁工。廚師的資源最多,除了擁有一座小食庫,也有外快門路,會拿船上的魚和早市交換各式食材,回程時就在幹部門口掛袋早餐,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的幹部也不好打槍三餐食物不佳。
這船靠岸期間,我和阿壽常被船上的大陸籍大俥熱情邀請到幹部小餐廳吃晚餐。不是我們人緣特別好,而是我們懂得「禮數」,會隨手帶點啤酒或威士忌,投其所好。他一個人一餐可以幹掉一瓶黑牌威士忌,又會挑好酒喝。因為飯菜是公司的,大陸籍大俥請客並沒花到錢,所以他手上有私魚時,也會回饋一些給我們。我跟阿壽最大的樂趣之一,就是跟著他「挖魚」。我跟阿壽都是獨居,吃不了多少這些大型漁或整箱的冷凍魚,所以拿到手後也是馬上轉手送人,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漁船靠港卸完魚後,冷凍艙都要清洗,「剩」下的魚也都要馬上處理。若來不及販售,就只能任魚解凍發臭,最後丟入海中。所以,也會有漁工拿著半解凍的魚四處賤售,內行人都趁機用超低價購買。漁工也會把剩魚送給熟識的爸爸桑,早期自認清高、認為不該拿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的我,常拒漁工於千里之外,搞得外籍漁工也莫名其妙。
有往有返是人之常情,在漁港更是常態,最常見就是施受雙方在酒攤上互相請來請去。當然,也存在永遠只拿不回饋,甚至需索無度之輩。在「不得不失」大原則下還是得敷衍應付,遇到這類人盡量閃遠點就是。

加菜
要知道外籍漁工缺不缺錢,從便當剩下的量就可知道。
外籍漁工有錢時,便當常剩一半以上,我閒閒沒事幹,會撿些白飯和肉類帶下船餵狗,不想浪費了這些食糧。
沒錢時,便當不僅嗑光光,還會想方設法自己加菜。
說到加菜,不得不佩服這些外籍漁工。只要有電,就能變出色味俱全的家鄉菜來。電鍋無內鍋,一鍋煮遍所有食物,船上菜艙裡拗來的、外買的食材等等,全都一鍋煮。煮完飯後挖出用別的容器裝盛,接著下油熱炒爆香,雞鴨魚肉煮熟,再澆上原鄉熟悉的調味料,過沒多久就是數道熱食。
在外籍漁工熱情邀請下,試吃了一些異國風味食物,雖不習慣但仍覺得不難吃。但船上環境髒亂不堪,小蟑螂等四處亂竄,我腸胃又敏感,礙於情分將就吃了幾口馬上落跑。絕對沒有歧視的意思,主要是文明化的賤胃,經不起各種病菌伺候。
甲板上明訂不能升火,但外籍漁工興致一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大白天就烤起肉來,肉整整一大塊切都不切,也不知哪弄來的木炭,剛起火煙還很大時就烤了起來。
這可好,濃煙引起現場的上船來觀看。我滿臉尷尬,明知船上不能用火,我不但不禁止,還站在一旁看熱鬧。現場的可能看我在場,知道不會太離譜,交代我「烤完要確定火全熄滅了」後,什麼都沒說就人性化的離開。
漁港人,這點相當可愛,不會拿著雞毛當令箭大擺官威,但底下的人也要懂得互相尊重,才能相安無事。
香菸
漁港遞菸是最佳公關,基層外籍漁工不貪,給什麼都心懷感激。幹部就較有「品味」,給的菸酒還會當你的面仔細研究,甚或大喊Saidei(差勁),挑得很!
常常一包菸剛打開,一人伸手要,其他人就跟著圍上來,還發揮同鄉精神,明明不抽菸的照樣伸手拿,轉眼再偷塞給他的朋友。太多人抽伸手牌的菸,阮囊羞澀財力有限,有時我會特意去買些漁港買不到、外籍漁工也無從判斷起的香菸,來做為公關菸。其實都是劣菸,坊間來路不明的私菸。只要不是他們熟悉的船員菸,都是印中文的臺灣菸,外籍漁工拿到還是會很開心的。
有些外籍漁工很可愛,有時會偷偷塞給我整包印尼菸。香菸裡有濃濃的中藥味,我完全適應不來。這可不是什麼劣質爛菸,聽阿壽說,這款「中藥菸」一包臺幣200元,還不容易買。就他們的收入而言,外籍漁工是把我當兄弟才給。
一艘船外籍漁工眾多,但爸爸桑就只有一個,少數外籍漁工需索無度,習慣成自然,動不動就會開口要酒要菸。很多爸爸桑深知此理,在船上時就不菸不酒,甚至不和外籍漁工互動圖個清靜。
這些小夥子,都跟我的小孩年紀相仿,相較於他們,我在物質上相對算富裕,所費不多時一起同樂也無妨。
相關書摘 ►《這裡沒有神》:58歲攝影師為何成為外籍漁工的「爸爸桑」?
書籍介紹
《這裡沒有神:漁工、爸爸桑和那些女人》,時報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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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阿明
因為受到朋友所激:「拍什麼漁工?有種,上來和漁工一起睡!」,讓李阿明在漁港一拍就拍了將近四年,他24小時與漁港人菸酒交陪,一有機會就避開船公司和外籍漁工近身接觸、彼此廝混,李阿明不僅視自己為漁工們的其中一分子,更發自肺腑地感到「自在」,也可能因此比都會人少一些獵奇心態,多一些同理。
大海是一個不被神眷顧的地方,卻有一群人在那裡自在地行走。
一物一世界,一命一天堂。
能待陸上,誰願漂泊海上?

責任編輯:朱家儀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