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城的抗爭運動的一些事態或有近似,宏觀背景當然諸多不同,但當中也不無引發參照反思之處,值得我們細察。
文:王家豪(香港教育大學社會科學系研究助理)、羅金義(香港教育大學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香港的「反修例運動」持續兩個月,而俄羅斯首都莫斯科亦連續五個週末爆發集會示威,抗議反對派人士被禠奪市議會選舉的參選資格。反對派反對政治篩選和要求公平選舉,號召每個週末舉行集會,直至政府作出讓步,又或到9月初選舉舉行。7月20日示威高峰之時曾有二萬多名民眾參與;7月27日的集會不獲政府批准,事前更拘留多名反對派人士,結果警方拘捕了1,373名示威者,舉世譁然。
俄國檢察部門將示威當作暴亂(mass unrest),並展開刑事調查,一經定罪,組織暴亂者將面對最高15年刑期監禁。8月3日的集會出席人數大約只有1,500人,卻有超過三分一人被拘留。剛過去的週末(8月10日)有近五萬人集會,示威也在其他城市「遍地開花」,包括聖彼得堡,不幸有逾270人被捕;抗議活動一個月以來,被捕總人數超過2,300人。作為一個只有1,200萬人口的城市,每次集會的出席人數只是以萬計或千計,警方的拘捕規模可說甚為強硬。
兩城的抗爭運動的一些事態或有近似,宏觀背景當然諸多不同,但當中也不無引發參照反思之處,值得我們細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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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生怨懟、制度失信與抗爭實踐
莫斯科市議會有45個席位待選,目前執政的統一俄羅斯黨(United Russia,統俄黨)佔38席,擁有全面控制權,負責制定莫斯科的市政預算。以往由於缺乏競爭,加上反對派杯葛,莫斯科居民對市議會選舉未見積極;去屆(2014年)的投票率只有21%,而根據全俄羅斯民調研究中心(VTsIOM)的調查,89%的選民表示對本屆選舉不感興趣。那麼,這次自2011-12年以還俄羅斯最大規模的示威抗議,源自哪些問題?
月前俄國前財長庫德林(Alexei Kudrin)就曾警告,如果俄國經濟得不到改善,示威浪潮將會接二連三。烏克蘭危機之後西方國家對俄實施制裁,加上國際油價下跌,俄國經濟大挫。儘管近來經濟有復甦跡象,去年的GDP增長率達2.3%,但GDP總量僅為1.66萬億美元,遠遜於普京第三個總統任期開始時的2.21萬億。
觀乎俄羅斯聯邦統計局(Rosstat)、社會輿論基金會(FOM)、Levada Center等調查顯示,俄國各種經濟指標都差強人意,例如人民實質收入連續5年下跌、貧窮率高達14.3%(較去年增加1.7%)、24%受訪者認為他們的財政狀況正在惡化、65%俄國人表示缺乏儲蓄——與此同時,超過25%民眾表示願意參與示威去抗議生活水準下降,較去年同期上升一倍多。
去年政府提出年金改革大幅調升退休年齡門檻,民間強烈反彈,普京對改革作出些微讓步,但他的民眾支持率始終徘徊在新「低位」。跟他關繫密切的統俄黨更遭受人民唾棄,支持度跌至十年新低的31%,只有23%受訪者認為它能代表人民利益。在莫斯科市議會選舉中,不少統俄黨的候選人索性放棄黨的支持,改以獨立身份參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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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愛德曼公關公司的調查報告(Edelman Trust Barometer),俄國人對制度的不信任程度領先全球:信任政府的俄國受訪者只有34%,只有26%信任傳媒。近年大家愈發支持示威抗議,而政府時有在社會議題作出讓步,試圖平息民憤。例如獨立新聞網站Meduza的偵查記者戈盧諾夫(Ivan Golunov)於6月初涉嫌藏毒被羈押,這位揭露權貴貪腐醜聞的新聞人是政府眼中釘,卻獲得傳媒同業和群眾聲援,促使警方撤銷指控,並將涉事警員停職調查。
俄國第四大城市葉卡捷琳堡(Yekaterinburg)於5月同樣爆發示威,抗議東正教會於公園內興建教堂,減少公眾休憩用地,普京介入指示動工前應諮詢民意,民調反映58%居民反對工程,結果市政府取消項目。去年西北地區阿爾漢格爾斯克(Arkhangelsk)居民不滿政府秘密興建垃圾堆填區處理來自莫斯科的垃圾,憂慮影響居民健康,當局最終擱置興建以回應連串示威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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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控式民主」暗湧潛行?
俄國的政治權力核心由選舉產生,但選舉缺乏競爭性,不少學者以「操控式民主」(managed democracy)來形容。除了執政的統俄黨,國會議席長年由共產黨、公正俄羅斯黨和自由民主黨分配。它們屬於體制內反對派(systemic opposition),縱有政見分歧,但投票意向其實無異於建制派。三個「偽反對黨」製造了民主假象,讓選民象徵式地向政府表達不滿,反而為普京政權增加認受性,同時卻保證政府施政不被阻撓。不過,這種「民主」孕育了42%受訪者認為沒有任何政黨能代表他們的利益,「操控式民主」其實暗湧潛行。
一直以來,俄國的體制外反對派人士勢力分散,內部派系鬥爭劇烈,難以對政府施政發揮長足影響力。克里姆林宮也努力將之邊緣化,限制他們參選以避免提升其認受性。2013年納瓦爾尼(Alexei Navalny)獲准參加莫斯科市長選舉,雖然落敗卻得到27%選票,反對派領袖地位得到確立,克宮懊悔不已。另一方面,政府也協助中間派人士參選,看中他們立場溫和,願意跟政府協商,嘗試藉此打擊反對派的選情之餘或也有助提升市議會的認受性。但這算盤打得未見如意,例如這次選舉安寧療護專家Nyuta Federmesser本來打算空降出選反對派地盤莫斯科第43區,最終難抵輿論壓力而退選。
縱使禠奪參選資格事件在俄國屢見不鮮,但因民眾政治意識日漸提升和中間派人士不賣帳,政府的操作手法也愈顯拙劣──根據選舉條例,參選人必須收集5000位選民簽名支持才能獲得競選資格,也成為掌權者的篩選工具。這次莫斯科當局就是指控反對派候選人偽造簽名,拒絕他們參選。
在這次抗爭運動中驚現的俄羅斯新一代民主運動象徵、17歲少女奧爾加・米希克(Olga Misik)的想法也許最具代表性──她在7月27日的集會中穿著防彈背心席地而坐在全副武裝的警察面前誦讀俄羅斯憲法中關於示威、參選和言論自由的章節,這張照片幾分鐘內便在網絡上瘋傳,將她與1989年北京天安門廣場上阻擋坦克前進的王維林媲美──她明言自己並沒有特定支持的政黨,「我是為了我自己,為了人民。我對納瓦爾尼和其他反對派領導人的態度中立,但我支持他們想要做的事情。」這在場運動中她已經被拘捕過四次,但依然強調自己每次都只是在和平示威。
重施鎮壓:「革命」前的黑夜?
俄國政府的鎮壓行徑其來有自,2011年莫斯科爆發大規模反政府示威後,反對派領袖如Sergei Udaltsov和Leonid Razvozzhayev等被判監四年半;當局也推出新法例限制民眾集會自由。這幾星期的大規模拘捕行動,除了期望對群眾起震懾之效,也藉此劃出一條紅線,警告大眾不要觸犯政治禁區,阻嚇沉默的大多數去參與政治活動──在俄國未經批准的集會,難以吸引太多市民參與。普京也向管治精英展示他仍具備武力鎮壓的決心,貫徹他的強人形象,鞏固政治地位。
克宮與反對派欠缺談判空間,普京只能依賴強力部門(siloviki)控制局勢。當局恐嚇、嚴懲示威者,無疑會令受影響的反對派人士更加團結。8月10日的示威前有蒙面警察將絕食抗議中的反對派人士Lyubov Sobol帶走問話,她在社交媒體上的呼籲感人:「我來不了抗議活動了,但你們都知道沒有我的時候應該做什麼……。俄羅斯終將自由!」加上多位流行文化明星的號召,包括饒舌歌星Oxxxymiron和YouTube紅人Yury Dud,不是反而造就當日罕見的示威規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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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評論認為,反對派和強硬派將會是強硬鎮壓的最大得益者,雙方衝突亦會愈演愈烈;暴力鎮壓也將激化反對派的行動和思想,播下革命種子;普京試圖把反政府運動消滅於萌芽狀態,無疑是以近水救遠火,長遠或要負上沉重代價。
不過,莫斯科市議會選舉的重要性畢竟難言重大,2011年莫斯科大規模反政府示威運動後公民社會亦被遏制得一片沉寂,這次抗爭的短期果效如何,暫難逆料。中期而言,普京面臨五年後總統任滿後的權力交接安排「大限」,儘管目前有54%俄國受訪者支持他連任,但反對者一直增加,從去年的27%上升至今年的38%。跟其他獨裁者一樣,普京投下強力鎮壓的賭注,結局是永續還是倒台,深受全球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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