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約翰・凱格(John Kaag)

1885年,《查拉圖斯特拉》完成,但就諸多方面而言,這只是個起頭。借用考夫曼(Walter Kaufmann)[1]的話,這是尼采第一次嘗試「呈現他整個的哲學。他先前的作品全都是他發展過程中的階段:藉由《查拉圖斯特拉》,開始了最終階段。」讀者所接收到的, 是難以捉摸、對於山巔的一瞥,是尼采將投入餘生、試圖揭露並描述的一幅景象。

《超越善與惡》在1886年秋天一出版,他就寫信給他的朋友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2]: 「請讀此書(雖然所講的與我的《查拉圖斯特拉》是同樣的東西,但有所不同,非常不同)。」在《查拉圖斯特拉》,人們得到關於永劫回歸與人上人的印象派意象。在《超越善與惡》,主要用到的是象徵手法和隱喻。這是對遮蔽查拉圖斯特拉所攀爬之高峰的一切事物,發動系統性的哲學攻勢。

《超越善與惡》是一項創業實驗的一部分:尼采決定要自己出書,而且他計算出他只需要賣300本,就能讓他的投資回本。但結果只賣出了114本,66本送給當地報紙和期刊。掃清山巔將會是一門寂寞的生意,而尼采在這災難性的冒險中所得到的結論是: 「人們根本就不想看我的文章。」他必須孤身前往。然而,到了20世紀中葉,當尼采研究開始站穩腳跟,書的發行量激增。其中一本就埋在我行李箱中蓓卡玩具的底下。吃過早餐後,我把它挖了出來,塞進我的背包裡,答應卡蘿會在午餐前回來,就離開旅館去慢跑了。

我找到了步道入口,就在多年前我離開之處,尼采之家後面的角落。步道直接往上,事實上,是陡峭到有人在我缺席的這段期間,明智地添加了階梯。走在陡峭的斜坡時,一直都有一種緊張感。最好是放慢你的步伐,讓你的身體依費力程度而調整。但我沒時間這麼做, 我必須在午餐前回去。「盡可能不要坐著,」尼采在1888年如此教誨,「不要相信任何非蘊生於開闊空氣與自由運動中的觀念──而且肌肉也不會在這種情況下狂歡。」我的肌肉可以晚一點再狂歡。一邊在稀薄的空氣中喘氣呼吸,我到達了林線,朝著山脊盤旋而上,我知道在那兒至少可以看到,就算沒走到,真正的高處。「靜坐不動,」我的隱士解釋,「是真正忤逆聖靈的罪。」

有好幾分鐘,什麼都聽不到,除了我的拖鞋踩在塵土上的聲音。但接著,我開始察覺到逆風之中有什麼別的:遠處模模糊糊的嘟囔聲,越來越大聲、越來越靠近、越來越令人困惑,直到我弄明白了,這聲音是我發出來的。在山裡,有些東西是不可能壓抑的。這就像是19歲,但氧氣少一點。在氣壓略低的狀況下,我暫時放慢速度,在步道通向下一處高地之前做做伸展操,放鬆一下。當尼采在這些步道上來回奔波時,他是在追尋一種可以在生命中有著力點的哲學:「關於書、人類或音樂作品的價值,我們的第一個問題是:他們/它們能行走嗎?」他們/它們能挺直站立、承載自身重量、跨步移動且促成進步嗎?依尼采之見, 大多數哲學家、大多數的哲學,都辦不到。我整理一下背包,拿到我出門前找出來的那本小書。只是短暫休息一下,接著我就要繼續上路。

《超越善與惡》的首要標靶有二:康德與女人。康德,偉大的西方法典道德理論家之一,有一套把尼采逼瘋的義務理論,而且是以一種不太好的方式。這個來自柯尼斯堡的小個子有一套倫理義務的觀念,威脅著要尼采放棄他的自由精神願景。但康德出了某種更根本性的差錯;甚至早在他的倫理理論獲得成功之前,他的哲學系統就出了某種基礎性的差錯。在轉向倫理學之前,康德是個知識論學者:他想要知道人類心靈能夠獲取何種真理。康德在1780年代的研究,對上了休謨(David Hume)[3]的懷疑論及其他的英國經驗論者,他一心一意要加以克服。現代懷疑論者已進展到幾乎要將真信念(true belief)的觀念化約為純屬風俗、意見或慣習──也就是說,根本就所剩不多──而康德想要讓真理與確定性的首要位階起死回生。他以一種詭異且尼采認為在哲學上可疑的方式辦到了。

康德主張,人們明白與世界有關、無可置疑之真理,因為人類擁有某種心理官能,而這種官能可以明白與世界有關、無可置疑之真理。他的理論比這個還要複雜,但差不了太多, 而尼采認為康德在一個循環論證上灑了不少的墨水。康德運用此一循環論證來解釋價值── 道德與美學的判斷──從何而來。人類藉由理性探明真理的能力,使他們與眾不同──如此不同,以致他們其實擁有「無與倫比的價值」。這意味著他們無法被買賣或利用,或是用他的話來說,無法「僅僅當成工具」來運用。這是一則好故事,卻是一則始於循環(謬誤)論證的故事。這則故事毫無值得一提之處,一丁點也無,如果歐洲哲學史沒有花上超過一個世紀來捍衛康德至高無上之勝利的話。在一個世紀後這麼寫的尼采,已經受夠了。

道德價值從何而來?依尼采之見,並非來自晦暗不明卻使人類心靈得以掌握真理的心理官能,而是來自一種基本需求,來自一種如此普遍且基本、致使現代社會建立於長期抗議及掩飾之中的恐懼:對於存在之不確定性的恐懼。我與卡蘿不曾在這個論點上爭執過,但我曾問過:「康德是哪一點吸引妳?妳知道他是個脾氣暴躁的性別歧視者,對吧?」對,她知道。她只是不在乎而已。他給了她所謂的「顯明確定性」(manifest certainty),這使得其他一切似乎都可原諒。顯明──一如清楚、顯而易見、明顯、顯而可感、定然、自明。就是那種確定性。她甚至不那麼在乎論據,只在乎結論:每一個人類都因其理性官能而具有無與倫比的價值,而這意味著當論及道德判斷的計算,沒有人會比他的鄰居有任何一丁點的優越。

康德的循環論證許諾了一種卡蘿可以忍受、也會繼續忍受下去的獸性平等。我對她的了解夠深,所以不會去爭論這一點。她在加拿大薩斯喀徹溫省的一個小鎮長大,離象牙塔很遠。她在十四歲那年找到第一份工作,是在她的臥室窗戶就能看到的貨車休息站當服務生。人皆因其理性力量而平等,這個觀念是一項無須以學術方式證明的公理。它有一種無可置疑、實際的力量,是引領她離開貨車休息站的信念,後來更成了使她生命大受鼓舞的加拿大性別平等運動的支持力量。否定其有效性,就是否定她所成就的一切:一名大學畢業生、一名博士生,後來成為一位哲學領域的女性終身教授。卡蘿捍衛康德的顯明確定性,猶如這是她一生之所依,因為,在某種程度上,的確是如此。

尼采的解釋是,哲學上所有的崇高思想,往往歸根結柢就是要滿足某些獸性需求──對於保護的渴望、天擇中對於養分的適應傾向、有效熬過危險世界的手段。這就是他所謂的「真理意志」(the will to truth),這種力量驅使康德發展出日後主宰西方哲學的系統。尼采建議:「意識思維有更大一部分必須被算在本能作用(instictive function)上,就連哲學思考也是如此……」人們受到顯明確定性的吸引,並非出於理性論證的結果,而是原始恐懼的自然發展。

我又動起來了。天啊,還有好長一段路才能走到底下。絕對確定性在這兒堅持不下去了。步道變窄,我腳下的塵土換成了輕輕踩過的岩石。我的左邊是隆起於上而不知多長的花崗岩牆,我的右邊是沉落於下而不知多深的虛空。沒有欄杆或安全網。在他長篇大論反對康德之後,尼采轉向以「自由精神」之身行走的可能性。這些獲得解放的思想家看起來會是什麼樣子?尼采強力主張,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他們不會是教條主義者。他們的真理也應當是眾人的真理,這必然牴觸了他們之所引以為傲,」他解釋道,「也牴觸了他們的品味……『我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他人無權輕易得之』──這樣的未來哲學家會這麼說,或許吧。」

尼采預告了新哲學家即將到來的年代,他稱這種哲學家為「未來哲學家」。或許他們也會因真理意志而動搖,但這些新思想家不會狂熱地把它當成指導範型來追求,或是更加危險地,把真理與宏偉的幻想給混淆了。依尼采之見,康德的「顯明確定性」有加以羞辱一番的價值,因為它擺出了客觀性之姿,一個充分陳述且表之以絕對真理的脆弱論證。在〈論自由精神〉(On the Free Spirits)一章的結尾,尼采將此一論述徹底移出真理之外。他那些哲學家們將奉生命意志(the will to life),或是名氣更響亮的,強力意志(the will to power)之名而撰述。強力不同於佯裝做作的真理。非常不同。

太陽幾乎就在頭頂正上方。我答應過卡蘿,會在午餐前回去,而我們非常重視這樣的承諾。我給了群山──特雷莫吉亞峰與佛拉峰,兩峰皆有1萬1000英尺──充滿渴望的一瞥, 轉身回錫爾斯瑪利亞。如果我用跑的話,午餐前可以辦到。跑下山是一種控制之下的自由落體。經過這麼多年,我還是沒有做得很得心應手,但已經能夠樂在其中。理想上,你讓你的雙腿縮短、步伐放輕,並抗拒你天生的膽怯,朝下坡方向傾斜。許多優秀的跑者說,這和跳舞不無相似之處:肩膀放鬆、手臂輕盈擺動。尤其是,不要踩煞車。突然停住是弄斷東西的最佳方法。在他關於未來哲學家的演講尾聲,尼采脫口說出無法自抑、沒完沒了的一句話:

精神的諸多領域已熟稔有如在自個兒家,或起碼是自個兒家的客人;一而再逃離陰鬱但宜人的角落,而在這角落裡,偏好與偏見、青春、源起、人與書的意外碰撞,甚或是旅行的疲憊,似乎圈限著我們;對他隱藏在榮耀、金錢、地位或感官異常亢奮之中引人淪於依賴的誘惑充滿敵意;即使沮喪、病情一波三折也心懷感激,因為這些總是讓我們自某種規則及其「偏見」中解放;對上帝、惡魔、羊群與我們心中的蟲心懷感激;對過失感到好奇;這些已達殘酷程度的探究者,有毫不猶豫的手指以應難於捉摸者,有牙齒與胃以應最難消化者,準備好要投入任何需要睿智與敏銳感官的事業,準備好要從事每一項冒險,皆出於「自由意志」之過剩。

有終極意圖難以探測的前世與今世之靈魂,有著任何腳步都跑不到盡頭、隱藏在光幕之下的前台與背景,是占有者,雖然我們看似坐享祖產的敗家子、從早到晚都在搜刮和指使人、家財萬貫金銀滿櫃的守財奴,精打細算於學習和遺忘、滿腦子陰謀盤算,有時自得於分類作表,有時拘泥而迂腐,有時整夜工作如夜梟,甚至是整天,沒錯,有必要的話,甚至像稻草人一樣── 而如今確實必要,也就是說,因為我們是天生的、賭過咒的、善妒的孤寂之友,是我們自己最深沉的、從午夜到正午的孤寂──我們就是這麼一種人,我們是自由的精神!

我知道我就要滑倒了;穿著我那破爛的跑步鞋,這勢必會發生。但真的滑倒時,我幾乎就要回到鎮上了。這趟下坡路一直到那一刻都很平順,而且森林之屋已經在望,我失去了戒心。我不再腳步輕踏,而是砰砰作響地朝著重返文明的寬闊礫石路之終點線奔去。我那實在完全不該碰觸地面的腳跟,踩到幾顆鬆動的石子,我人就下去了。是滾下去,真的。只有一點點與路面磨擦的傷痕,還有稍微扭傷的膝蓋。沒有什麼英雄氣概需要堅持。我及時趕回來午餐,有一個下午可以休息,就該夠我開心的了。

註釋

[1] 1921-1980,美國哲學家,主要研究範圍是倫理學、有神論、無神論、存在主義、基督教及猶太教。他是研究尼采的著名學者,尼采的著作大多為其由德文譯為英文

[2] 1818-1897,生於瑞士巴塞爾,是傑出的文化歷史學家,研究重點在於歐洲藝術史與人文主義。最著名的著作是《義大利文藝復興的文化》(Die Kultur der Renaissance in Italien: ein Versuch )。

[3] 1711-1776,蘇格蘭哲學家、經濟學家和歷史學家,是蘇格蘭啟蒙運動以及西方哲學史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在阿爾卑斯山與尼采相遇》,商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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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約翰・凱格(John Kaag)
譯者:林志懋

踏上尼采的哲學山嶺,了解其人及其思想
有些物事之發生,不在山頂,而在路上。
人們有機會,用尼采的話來說,「成為你自己」。

哲學教授約翰.凱格在年少便深受尼采吸引,十九歲時隻身探訪尼采孕生其哲學之地,瑞士錫爾斯瑪利亞。尼采就是在此地的群山間,寫出他的重要作品《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十八年後,凱格升格為人夫、人父,並帶著妻小再次出發。兩段旅程都在尋找尼采哲學核心中的智慧,凱格卻有了極為不同的理解與詮釋,更重要的是,對於人類處境的啟示。

本書不只探討尼采的理想,也探討其生活體驗如何與身處二十一世紀的我們有所連結。它教導你我如何免於自滿,在明智與瘋狂間取得平衡,掌握那些無法企及之物事。不論是獨自或與家人一同登上阿爾卑斯山,過程中尼采總是與凱格同行,他因而了悟到即便是不慎滑倒也能有所啟發。因為踏錯步伐也是登山的過程,而套句尼采的話來說,透過無可避免的墜落,人們有了可以「成為自己」的機會。

Photo Credit: 商周出版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