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上官鼎

鄭森十五歲那年以最優等成績考中了南安的生員,終於被父親和老師逼著步上了科舉的第一步。

但是鄭森每天心中想的是一個更大天地裡的大學問,他知道在他父親的「王國」之外,發生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兩年前,東北的愛新覺羅.皇太極在盛京稱帝,改國號大清;今年初陝北起義的農民軍攻進潼關,各地盜匪、流民紛起,旱災、蝗災相繼而來,農民無田可種,成千上萬人加入「義軍」,已經到了天下大亂的前夕。

鄭森已經厭煩了每日窮經問典八股作文的日子,他想要到南京應天府入太學,向真正的大學問家請益,也想認識一些南京的讀書人,討論國家大事。但是父親卻希望他早早成婚生子,原因之一是鄭芝龍為他安排了禮部尚書董颺先的侄女作為媳婦,能攀上這樣的名門世家成為兒女親家,芝龍覺得對鄭家的事業大有助益。

鄭森不願早婚,但為了得到父親的支持能去南京求學,只好妥協接受和董小姐成婚。他的婚姻雖然有些勉強,但董夫人是個知書達禮、對丈夫溫柔恭順的好妻子,年頭嫁過來,年底便生了一個男孩,取名鄭經。

這一年鄭氏家族雙喜臨門,北京傳來喜訊,鄭芝鳳中了武進士,並得崇禎皇帝賞識,派為錦衣衛指揮使;鄭芝鳳改名為鄭鴻逵,成了朝廷官員。

鄭森自己還未及弱冠卻已為人父,生子之喜遠不及鄭芝龍的得孫之樂,但鄭森終於可以離開安海這個堡壘一般的封鎖之地,高高興興地啟程到了南京。

他已長成一個英俊的青年,一襲青衫總是一塵不染,穿在他身上顯得十分秀逸瀟灑。他表面上彬彬有禮,加以學識淵博、出口成章,在南京太學中立刻引起大家的讚賞,也引起老師錢謙益的特別注意。他翻閱了鄭森的詩文,認為他的詩文不沾塵氣,頗具文學之才,而為文又有憂國憂民、以天下為己任的抱負,很快就對他另眼看待,視為入室弟子。這時,西北方傳來了闖王李自成擁「義軍」在西安稱帝,國號順。

太學中濟濟多士面對愈來愈嚴峻的國事,大多感到悲觀,甚至連錢謙益老夫子都有大廈將傾、一木難扶之嘆。

只除了一個人,鄭森。

鄭森對錢夫子道:「孟子說:『挾泰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重要的是有無『我必為之』的決心。李闖王一介流寇,其軍隊乃烏合之眾流離農民而已,如得精兵一旅,以必死之心勤王衛道,大事仍有可為。」

錢謙益雖覺鄭森年輕閱淺,不知天下鼎沸絕非一日之禍,朝廷腐敗至斯亦非一日之疾,但是他看出了這個年輕人天生有一種常人所沒有的特質。那是他巨大的內心力量,驅使著一股不畏任何艱難、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

三月中旬,闖王義軍兵臨北京,守城將官或逃或降,皇帝在前殿鳴鐘召集百官,竟無一人前來。

消息傳到南京,大臣和民眾均陷入恐慌,石頭城雖暫無烽火,但一股風聲鶴唳的低氣壓使得全城市場蕭條。官員們每日接到從北方來的壞消息,就聚在各部議論空談,終日而無一言一策可以扭轉危局,百姓們則在各種謠言流傳中惶惶不可終日。

三月底,北京城朝廷生變的消息傳到了南京。

一大早,鄭森披了一件潔白如新的輕衫,在太學松柏庭中練了一會劍法,出一身汗,忽然想到秦淮河邊的小店吃一籠雞汁湯包當早餐。他沿著河邊緩緩行來,三月底的南京清晨,東風料峭,河中孤舟橫渡,一個後生撐船從桃葉渡載早起的船客過河。

鄭森走到烏衣巷的古橋邊,見到十幾個青衫士子圍在巷口議論紛紛,遠看過去發現其中有幾個太學的同學。鄭森暗忖:「是否有什麼大事發生了?」

他快步上前,幾個識得的也只略微點首,只因人人聚精會神地在聆聽一個穿著老舊紫衣的官員說話。

那官員白淨無鬚,年紀甚輕,看上去是在南京六部裡當差的小吏。只聽他一口南京官話說得又快又溜,口沫橫飛:「……皇帝見順天府事不可為,打算遷都應天府,屢為眾大臣阻止,月初大同失陷,旬日後闖軍圍京城,守將以及負重責的太監們一一投降。皇帝見大勢已去,無一人勤王保駕,便令周后自殺,又親手砍殺袁妃、長平公主及昭仁公主……」

一個士子插口道:「皇上好狠的心,砍殺親生女兒也下得了手?」

那官員道:「聽說長平公主未死,為太監背負出宮,不知下落……」

說到這裡,那官員又補充解釋道:「我的消息是根據順天府來的公文及大臣收到的廷寄和私函。官員們心焦如焚,也無公事可辦,每日聚集公衙議論紛紛,我就上心記下了,不然我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哪會知道這許多大事?至於長平公主最後生死的事,並未聽說,就不敢多言了。」

另一個士子問:「皇帝後來有沒有逃出京城?」

那官員面露悲憤地答道:「我正要說這驚天消息。皇帝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帶了提督太監王丞恩在煤山老歪脖子樹上自縊死了,據聞死前跑得狼狽,吊死樹上左腳光著,右腳穿隻紅鞋。」

他說到這裡,一群人鴉雀無聲。那官員從懷中掏出一張皮紙,唸道:「『朕自登基十有七年,雖朕涼德藐躬,上干天咎,致逆賊直逼京師,此皆諸臣之誤也。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自去冠冕,以髮覆面,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此為崇禎帝書於藍色袍服上之遺書,有太監抄錄南寄,我又抄錄了一份。」

他說到此處停下,眾士子面色沉重,全都說不出話來。過了片刻,一個身著勾金暗花絳色長衫的富家子弟面帶不屑地道:「皇帝刻薄寡恩,濫殺忠臣良將,重用無能無德之輩,天下饑荒盜起年年,多少尋常百姓因他失政而死於野、死於途、死於盜匪刀下、死於酷吏杖下。他丟了江山,還有百官諸臣可責難,那千萬腐屍餓殍向誰去找公道?」

另一個從江北來的太學同窗恨恨地說:「到這時候說一句『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好一個愛民如子的皇帝!天下蒼生,百代識人,有誰會相信你這亡國之君的垂死之言?」

眾人忽然全都感染了憤怒,多人大聲罵道:「亡國之君!」

「可恨啊,亡國之君!」

「你說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陰世之中你又如何面對千百萬被你害死的無辜黎民?」

一時之間大夥好比著魔一般,人人破口大罵,有的人罵得狠毒,有的人罵得粗魯,還有人夾雜各方髒話。一群平時彬彬有禮的有學之士,忽然都變成村野懦鄙之夫,那個先前口若懸河的官員又驚又怕,被圍在一群狀似瘋狂的讀書人中央,嚇得面色蒼白,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種因長期壓抑的恐懼一旦爆發不可收拾。過了許久,群眾的感染效應逐漸冷卻下來,眾人有如洩了氣的皮球,咒罵聲漸歇,等到完全靜下時,忽聽見一個幽幽的哭聲:「崇禎帝啊,你一死以謝天下,知恥近乎勇,學生為你同聲一哭!」

眾人向哭者望去,正是一襲白衫的鄭森。

鄭森低聲哭道:「君辱臣死,學生雖然並未為官,但我既為生員而入太學,終是以天子門生為宿志。君主為天下謝罪,吾等縱不能一掬同情之淚,何忍聚眾肆意辱罵,視亡君如寇讎?」

鄭森初聞崇禎吊死煤山,心中一股國仇家恨的情緒自然地冒了上來,然而眾士子對崇禎憤怒激烈的反應既令他不解,也令他痛心,一時之間,便如五雷轟頂,茫茫然不知所措。

他離母背鄉從平戶溫暖的安樂窩來到陌生而冰冷的環境,便小心翼翼地承受各種壓力。那些壓力有的來自父親望子仕途成龍的期待,有的來自身邊親人及父親部屬對他「倭婦所出」的鄙視,所有負面的壓力他一一放在心底,外在表現出的全是正面的努力,贏得父親及長輩極大的稱許,而那些過溢的稱許又化為更大的壓力……便在此時,乍聞一朝天子竟狼狽無助、走投無路,終至披髮吊死,卻仍然逃不過天下悠悠之口,忽然之間,他覺得他似能體會崇禎皇帝臨終前的感受,天地之大,竟無立足之處。

於是鄭森不由自主地為崇禎一哭,而且一哭不可收拾。他卻不自知,這裡面也有為他自己一哭的成分。

其實鄭森之哭與眾士子之怒罵,在心理層面上是相似的,都是反映出心底裡巨大的憂慮及恐懼,在長期壓抑下遇到突發的重大事故時便全面崩盤。但是鄭森因本身的遭遇及個性使然,其反應的方式與其他眾人迥然不同。

眾士子聽了他的話,默然沉思,有幾個人也開始流淚且哭出聲來。受此感染,許多人都跟著哭了起來,一時之間大家哭作一團,先前那兩個罵得最凶的哭得最響。

鄭森反而被這場面搞得糊塗了,有些不知所措。這時他瞥見人群後方有個年輕人對著他比手勢,似乎要他離開此地。他看那人方頭大臉,氣宇不凡,面容似曾相識,正在想是什麼地方見過此人,那人又猛打手勢同時往河邊走去,似要鄭森跟他過去。

鄭森看到那人的側身和背影,穿著一身黑,寬鬆的布衫掩不住他熊腰虎背的身材,側面顯出隆起的後腦異於常人,鄭森忽然想起一個人。

「施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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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妖刀與天劍》,遠流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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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上官鼎

傳說中的妖刀與泛出紫光的天劍,
四百年後再現,引爆了另一次的叛離。
究竟是妖刀詛咒再起,抑或是天劍的正義傳襲?
一場橫跨時代與國界的人性抉擇,就此開展……

一刀一劍,一實一虛,搭建出橫跨四百年的世代恩仇與家國血淚!
上官鼎以虛實交錯的精采想像,書寫出超越時空、重塑歷史記憶之作。

以古物買賣為業的「東西文華貿易公司」,在湖南衡山的深谷中,發現了一副白骨及兩件古兵器,其中那把長刀,會不會是日本傳說天下無雙的稀世寶刀「村正妖刀」?這把日本長刀為何會沉埋於異域的深山幽谷之中?而另一柄深深插入骨骸胸口的短劍,泛出了冷冽紫光,又來自何處?

東西文華公司的董事長鍾正華,動員了公司各地的研究團隊追查長刀與短劍的來歷,未料在這兩件古物背後,卻隱藏了一段交織著國仇家恨、親情叛離的明鄭歷史,也牽引出鍾正華在商場上的未知風暴。

繼《王道劍》後,上官鼎再度以其創意想像,巧妙糅合日本的忍者傳說、東方武俠的兵器絕學、明鄭時代的史實故事,以及現代商場的利慾心機,敘寫出一段或許與你我都有關聯的家族故事。

如果,「背叛」有形狀,你會聯想到什麼?

背叛從何開始?來自於誰?
你往往無法確定……

上官鼎

Photo Credit: 遠流出版

責任編輯:羅元祺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