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輝龍

這幾天,都在蟬叫的吵雜聲中,煩悶的張開眼睛。「以前的十月,有可能這麼熱嗎?況且,還有沒去參加冬眠的蟬。」繼續賴在充滿餘溫的雙人床上,回想著以前近乎空白的初秋小鎮回憶。

屋外傳來的男女調笑嘻鬧的聲音,混在高頻持續不墜的「咿…」和「嗶…」兩個長單音的合體裡,簡直就是嚴重的交通事故現場。很確定,是被環境音激怒而起床的。

決定做份讓自已麻痺到忘記噪音的早午餐式的熱食。雖然已是太陽快下山的午後四點多,可是沒人規定傍晚不能吃炒蛋加汆燙牛蕃茄吧!?

住在有廚房的民宿,而不是旅館,才能隨著自已的生理時間進行恰當的節奏,因為讓人苦惱的「住客作息時刻表」著實令人厭煩,況且,這些小鎮旅館的早點,多半都是草草了事,天天吃清粥配罐頭醬瓜,微波小饅頭,應該沒幾個人受得了。

昨天傍晚,才回到這個離開20年的小鎮。小鎮依然,很讓自己開心。(幾乎沒有開發的小城市,在這個島國上,應該算是奇蹟了。)從火車站走回舅舅小洋房改成的民宿。一路上的建築物完全沒有任何變動,如果硬要說有變動,應該只有跟路上看到的人一樣,都變老了,老人們與老建築物們。

初中畢業,要升高中那個暑假。長期經營南美文具輸入的舅舅,需要幫忙整理倉庫理貨的助理。他問我要不要利用45天假期,到東北角小鎮度個有薪水的假期。

小鎮時光, 整天戴著新買的SONY最新版的Walkman「TPS-L2」隨身聽著Pink Floyd的某捲B版卡帶,那迷幻的長吉他伴奏,緩慢的鼓聲,嘶聲的〈Comfortably Numb〉歌詞,聽到幾乎會背的程度。

我的工作,說起來非常輕鬆。每天把每一個個紙箱打開,像開聖誕禮物似的,有時是鉛筆,有時是筆記本。然後,把每一小盒的成打鉛筆紙盒或六本一綑的筆記本,小心翼翼的擺在分類好的貨架上,工作就這樣開始,直到紙箱全部拆完。Walkman的充電電池也差不多沒電的時候, 少年工的一日也差不多要結束了。

剛剛走出民宿巷口,打算喝杯熱飲,腦中幽浮起馬路口轉角,有鹹楊桃汁的冰果室。(但是,算一算也過了將近20年,冰果室還會在嗎?)

光陰果然沒有在這個小鎮留下痕跡,跟以前一樣仍然用印著橘色刻度的500cc厚玻璃杯,盛放傳統軍用鋼杯注入巧克力色的楊桃湯汁。除了漲了五塊錢, 口味,份量都一模一樣。找到以前經常坐的靠窗座位,初秋的澄黃陽光,很有溫度的斜射進入,意料之中的惦記起來這個鎮的主要目的了。

通常,在周日休假的時候,會帶本書。(大部份是小說,幾乎把錢德勒的幾本冷硬派都讀到會背的程度,連最悶的《漫長的告別》都讀了兩次。)有時候,讀煩了想休息時,也會拿報架上的地方報紙來翻翻。(看幾乎是被廢棄一般模樣的小鎮新聞,常有城市人想像不到的趣味。)

某次,看到鎮上唯一的醫院,叫「第一診所」登在晚報的一則小廣告。

「成人鋼琴教學。欲學習者,請洽『第一診所』。」乍看之下,非常懸疑。好奇心加上我本來就想學點鍵盤樂器來玩玩,於是直接打了電話。

Photo Credit: Julian Boed @ Flickr CC BY 2.0

依照電話裡的約定,趁著周一北美海運的空窗期,在太陽還沒下山前的午後,抵達這棟維護的相當得體的巴洛克三層建築。按了粗瓷銅鈕的門鈴後,充分感覺到,這真是間小心翼翼連細節也不放過的漂亮古老洋樓。

鋼琴老師是院長的女兒。「父親已經過世兩個月了。這段時間,找不到願意來小鎮駐診醫生,況且,鎮上的鄰居已經習慣搭巴士到鄰站的大型綜合醫院。因此,除了原本的小朋友鋼琴課之外,我想增加成人課程。」她用藍草骨瓷的紅茶器。等我喝了之後,她說是祈門紅茶。(當時,完全不理解何謂「祈門紅茶」。)

後來,一整個暑假,我學到了一般成人鋼琴沒有的速成小技巧。(因為,本來就會一點搖滾吉他,於是她教我只彈吉他簡易和弦的來演奏。甚至,允許全課程用簡譜。「畢竟,成人和小孩是不同目的的類別。」第一次上課時,她略顯嚴肅地做了開場白。)

她花了一個多月,只教我聽一個只活了26歲的英國搖滾民謠歌手的三張專輯,並且只能用年代久遠的史坦威鋼琴練習。直到現在,關於Nick Drake的三張專輯的任何一首,幾乎連眼睛都不必閉起來,就可以把和弦倒背如流的地步。

我在暖和的夕照餘溫的冰果室裡。反覆翻閱關於「第一診所」這棟細膩的巴洛克建築的所有權狀之類的相關無趣的法律文副本。由舅舅營造公司主導的「老宅購入改建計畫」的每件個案裡,沒有一件像這次一樣,讓他這麼著急的。

鋼琴老師在城內醫院斷氣後,不到24小時,我即刻被派到小鎮,再度用不到24小時時間完成這棟建物的完全交易。

點交的過程中,二樓存放黑膠唱片的抽屜。發現了以舅舅署名譯者,譯給鋼琴老師的兩頁洋蔥信紙。

「貝蒂在她過來的路上
說她有句話要說 關於今天的事情 還有落下的樹葉

她說 還沒聽到那個消息 還沒有時間選擇
如何取捨得失 但,她相信

要去見那個河人 盡其所能告訴他 關於那個 丁香花時節的計劃

他是否也會盡其所能的告訴我 關於他的河是如何流動的
以及在夏天 所有晚間風景

貝蒂說她今天禱告 被天空吹送 或是留下來 還不確定」

這首〈Riverman〉是我非常熟練的,可是不曉得為什麼沒有翻完?自己有點領悟又有點不解的想了一些拼貼的畫面。這時候,天色竟然黑的看不到窗外遠方的路了。

「Oh, how they come and go
Oh, how they come and 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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