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犁客

「我國中時候喜歡讀奇幻,」江佩津說,「《魔戒》、《哈利波特》,那時流行的,還寫了同人文在網路上發表。」

倘若看過《壹週刊》簡短但充滿餘韻的人物專訪、看過臉書「佩妮吃透透」粉絲專頁的採訪影片,那麼就可能曾透過江佩津的視角觀察人;倘若關心環境或社會議題,在網路、雜誌或書籍中讀過相關報導,那麼就可能曾透過江佩津的視角觀察世界。

「進《壹週刊》已經是自己要負責寫腳本的年代,出去採訪時攝影師就會跟著拍,受訪者會意識到自己是在被攝影的狀態。」江佩津說,「我們會先做初訪,找出最有效果的那句,讓受訪者在攝影時講出來。現代人沒力氣讀兩千字的專訪,只想花一分鐘知道這個人發生什麼事,這樣會讓短短的影片就很有力,但也可能失去脈絡。其實我進去的時候已經是開始在縮編的時期了,沒有很資深的人帶領,幸好進人物組時豪哥還在,雖然他也很快就離開了。」

江佩津提到的「豪哥」是擅寫人物的李桐豪,共事時間不長,但江佩津認為李桐豪提供了寫人的訓練,或者,為她建立了某種榜樣。

「我們知道受訪者講什麼比較容易衝高點閱率,不過豪哥寫的會比較站在受訪者的角度想,」江佩津說,「所以讀起來會覺得溫暖,不會為了流量造成傷害。」

江佩津國中就在網路上發表同人創作、學生時期拿過幾個文學獎項,眼前有優秀的榜樣,就算沒有手把手地傳授,她還是能準確調整自己的採訪態度及文字使用。但令人好奇的是,明明原來是個走創作路線的女生──高中獲得文學獎時,簡介上她寫著「志願是成為才貌兼備的作家」──後來怎麼會變成撰寫記實報導的記者、甚至關心的還是環境之類硬題目?

「大概是因為,」江佩津想了想,「唸碩士好無聊吧?」

我的報導要是好的溝通工具

國中的奇幻類型閱讀時期之後,江佩津開始好奇國內作家們寫的是什麼,「那時開始讀胡淑雯、張蕙菁、柯裕棻的作品,發現和奇幻小說很不一樣,而且也發現,原來很多內裡的、見不得光的東西,是可以被寫下來的。」江佩津說,「不過這些價值觀的衝擊,也讓我對虛構作品的優劣判準產生疑惑。」

江佩津進大學那年,遇上「野草莓運動」,台大校園裡有許多對政治議題的討論,中國海峽兩岸關係協會會長陳雲林訪台時的抗議活動,以及台灣警察對抗議群眾的暴力,讓江佩津產生直接的感受。「後來有華光社區的拆遷事件、士林王家的都更事件、反旺中運動⋯⋯注意的社會議題越來越多,就覺得自己好想當記者喔。」

念研究所面對論文實在覺得無趣的當口,江佩津發現柯金源等人主講的獨立記者工作坊,於是報名參加。「後來『上下游』網站成立了,」江佩津說,「因為那些農業和環境為主的議題,和我所學的專業有關,就開始幫他們寫報導。」

具備專業知識,自然容易看出政策面有哪些似是而非的問題,不過江佩津不希望公民記者變成社運議題的傳聲筒,「我希望我寫的新聞不只有一邊的說法,就算另一方的做法明顯是錯的,我也希望有足夠的平衡報導,它應該要成為好的溝通工具,讓兩方彼此了解對方的看法。」

想當記者,也真的成了記者,江佩津對自己的定位有想法,也有些工作時的尷尬。「我其實不喜歡跟陌生人講話,所以覺得要去訪問人,對我來說有點困難,」江佩津笑道,「尤其,比如說後來在《壹週刊》還要做街訪,就在街上隨便拉人訪問,實在很大的障礙。那時我還被攝影記者笑,說從來沒看過記者不敢走過去開口訪問的。」

這些事忘了很浪費嘛

對虛構作品的判準產生疑惑,寫記實報導於是成為解脫。不過,換個觀察角度,會發現江佩津在乎的議題及階級雖然與主修的專業領域、所處的環境氛圍等等客觀條件有關,但可能還有其他緣由。

江佩津的父親因嗜賭而與家庭決裂,母親則因債務等等問題,從自營事業的女強人逐漸成為出賣勞力的約聘工作者──江佩津最新散文集《卸殼:給母親的道歉信》當中,記述了生命當中的那些段落。奇妙的是,身為一個很有「寫人」經驗,知道怎麼讓受訪者在鏡頭前講出重點句子的記者,江佩津在《卸殼》中使用的文字,比她的報導更冷靜,更自持。

「我不是要寫出一段情節或場景,去再現那種痛苦,或者讓讀者也感受到痛苦。」江佩津說,「我不會去定義一個痛苦、定義一件事情、說這件事讓我很難過。我認為每個人對這樣的事看法和感受不同,我能做的,就是把它模擬出來,再現一次。」

對江佩津而言,《卸殼》當中的文字,既是自己人生的某些時段切片,也是雙親先後辭世時的自我觀察;「寫的時候想的很單純,就是在媽媽過世後記錄過程,每週寫一篇,記錄自己的變化,」江佩津說,「我希望在這個過程裡找到某種結論,或者找到和自己相處的方式。」

於是,在《卸殼》的文字裡,可以同時讀到江佩津,以及透過江佩津觀察的江佩津,而在父親的沉迷、母親的際遇,以及江佩津與母親的互動當中,則會發現:或許江佩津關懷的階級與議題,正是自己人生每個階段所面對的曾經。而即使讀者不一定有能夠完全對應的人生經歷,閱讀《卸殼》時,仍會被文字勾出某些與家人互動時的真實感受,那些無法戲劇化地掏心掏肺,以至於看起來淡漠日常的時刻。

「寫出來的確比較釋懷,而且,」江佩津很記者地笑了,「這些事忘了很浪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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