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夏

〈鹹蛋苦瓜〉

凡有疙瘩的食物,我不愛。如榴槤、釋迦,還有苦瓜。

苦瓜雖然生得白透或碧青,但上頭滿是大大小小的疙瘩,實在無法引起好感。這些食物,幼年時在我家裡幾乎不見蹤影。還記得有一兩次母親炒了苦瓜,我和姊姊像吞毒藥似的,半口還沒吃完,眼淚倒先流下來,後來母親就不再自討沒趣。

由於被排斥得厲害,母親只得在外頭用餐時才偶爾吃上苦瓜。自助餐賣的苦瓜經常拌小魚干和豆豉炒,光看到黑溜溜的豆豉,我和姊姊就感到神祕難解,更加敬而遠之。但母親愛吃,她總說吃苦瓜好,能解毒退火。還有許多她誇讚的食物如沾醬油的番茄或芋頭之流,我們無法明白,僅憑直覺厭惡。

我怕的事物還有很多,由於生為小女兒,從小儘管跟著姊姊怕。姊姊怕的我都怕,姊姊不怕的,我還是怕。老是跟在母親身後畏首畏尾,看到生人更是緊張得不知招呼問好,光是皺著臉呆立,讓母親很是尷尬,只好笑著跟人說我天生是苦瓜臉。苦瓜臉被叫了好多年,對苦瓜的好就更不領情了。

進入青春期後,臉上生出疙瘩般的青春痘,什麼法子都消不掉,體質使然。母親有時勸說吃苦瓜排毒,但雖然苦到臉上來了,還是不肯把苦瓜吃進嘴裡。生來不擅問候,又生著一臉疙瘩,那真是苦上加苦,很不得人愛。苦哈哈的過完青春期,並且延長到往後的許多年,對於父母親也越來越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後來政府開始推廣客家文化,許多客家菜色跟著興盛起來,鹹蛋炒苦瓜便是其中一道,也漸漸成為餐館裡的必備菜色。到外地工作後,不多的日子裡回到高雄,為了活絡氣氛,全家人便上館子吃飯,不知不覺常點這道菜。

不同於苦瓜,我從小就知道鹹蛋的好吃,特別期盼吃便當時能附上半顆鹹蛋,那麼其他配菜就幾乎成為鹹蛋的佐料。哪怕沒別的菜,光只有鹹蛋配一碗清粥都能吃得津津有味。父親也愛吃鹹蛋,每回上市場買菜都會帶回幾顆,好幾次去到盛產鹹蛋的觀光景點,毫不手軟買上一袋,當場還要剝幾顆來吃。這樣的吃法當然不行,所以常被母親唸。被唸過後,父親就躲起來偷偷吃,我也是,我這愛吃蛋的毛病可能就來自於父親。他出生的年代物資匱乏,什麼都珍貴,到後來變成能吃就盡量吃,也不管適量與健康,常因此讓母親生氣。所以我從小被母親告誡鹹蛋只能吃半顆,再多就不給吃了。

父親和母親的生活習慣乃至於飲食,幾乎南轅北轍。他們是那個年代常見的番薯配芋頭,父親慣說國語,母親慣說台語,但父親台語說得極好,常被人誇讚,母親為了配合我們,便說一口台灣國語。或許是語言占據優勢,我的脾性幾乎隨父親,母親愛吃的肉圓碗粿等台式小吃,我鮮少沾口,卻在這道鹹蛋炒苦瓜上,讓我一次嚐到雙親愛吃的口味。

因為鹹蛋,苦瓜便不覺得苦,甚至忘記苦味,就為了嚐到鹹蛋的香鹹。

到現在仍愛吃鹹蛋,但謹記母親告誡,所以幾乎不隨便吃。真想吃的時候,便炒一盤鹹蛋苦瓜。

家裡的鹹蛋要藏好,沒有米缸,那就藏櫃子裡,總之不能給父親看見。回想起來,父親自中年起確診因家族遺傳患有糖尿病後,家中櫃子的深處總有母親藏匿的食物。而這幾年開始照顧生病後的父親,讓我嚐到了母親當年的滋味。

都說糖尿病的人總餓,那股飢餓想來是穿到骨子裡去,把人的魂魄都吞下去,讓人六親不認。父親起先服用胰島素藥物,但無論吃多少餐飯,總是餓,盡往廚房裡翻東西吃,一點兒都沒辦法忍耐。為了控制血糖,逼不得已,我只好把廚房鎖上了,任何食物全都藏得嚴嚴的。為此,父女倆經常鬧脾氣。有一回父親餓,又進不了廚房,氣得罵我像防賊似的,我一時委屈滿腹,難過許久。

這場食物的捉迷藏沒有一天可鬆懈,有時候在房裡聽到疑似塑膠袋的窸窣聲,趕緊跳起來往廚房察看,是不是父親又在找吃的。就算出了門,也經常在想,食物收好了沒,以免父親自己在家吃過量,血糖升高到一發不可收拾。那時候只要一聽到父親接近我房門的腳步聲,神經便緊繃得不得了,果然接下來就是一連串勸說不能再吃,而父親回以又餓又氣的嘆氣與沮喪。勸得累了,便哀求父親讓我歇會兒,就十分鐘也好,但父親被徹骨的餓所迫,在屋裡無助地走來走去,不一會兒又來敲房門。被逼急的時候,我爬到桌子底下,躲在椅子後面,甚至把自己反鎖在廁所裡,雖然可短暫逃過父親追討,但沉重的心理壓力卻無處可躲。

如果家裡躲不住,就往外跑,有時即便工作完累了也不敢回家,只因回到家也沒辦法休息,每隔三五分鐘就要起身應付父親的飢餓,父女倆身心俱疲。真的累得沒辦法時,往健身中心,拿了瑜伽墊鋪在地上睡,只求能睡上半小時也好,管不得別人投來的異樣眼光。

每一天,都在盤算著要買多少食物,該怎麼分配,怎麼準備餐飯與點心。況且服用藥物還有副作用,其中最惱人的便是皮膚發癢,像蟲蟻爬滿全身,就連最能忍耐身體病痛的父親都耐不住這股片刻不得消退的癢。父親抓得全身紅腫流血,才剛結痂的疙瘩隨即又被撩開,血沾上衣服家具床單,又一床床一件件掀起來洗,一片片傷口塗抹止癢藥水,反覆如此,我們像找不到出路的盲目蟲蟻。

幾次換藥求解副作用,後來經熟人推薦,請醫生改開立胰島素針劑。終於,換成施打針劑後,地獄般的癢稍微止住,持續飢餓的症狀也獲得緩解。但我們都已經被飢餓給嚇壞了,就像曾經歷過恐怖政權壓制的人民,眼神裡總有恐懼,永遠在盤算著下一步要往哪裡逃。況且那次中風遺留下最大的後遺症便是記憶的缺損。短期記憶消失後,父親的每一分鐘都是新的,每個問題都能重複提問,每件事情都只存在當下便不復存有。就連曾經中風住院的事實都已遺忘,對於自身的失憶也無從想起。

於是,不再被追著要食物的時候,我仍被父親的問題窮追猛打。每天都想一個人清靜,渴望去到聽不見腳步聲的地方,聽不見父親撩抓癢處的搔刮聲。渴求去到不會再被重複追問著:母親什麼時候去世,生什麼病,她為什麼要這麼早走?當父親感到飢餓與再次問起已經提問過千萬次的問題時,常常在我不知道的下一次提問,他會成為我最痛恨的人,最不想再見到的人,只能掛著眼淚逃出家門,等待心情平靜再次回來面對。

不知是幸或不幸,終於降臨的平靜也伴隨麻木,才逝世一年多的母親在誦經般反覆追問中,在我心裡便如同已逝世千千萬萬次,我的每一個回答都冷靜得不帶一絲感情。而初嚐到比青春更苦的滋味,被壓抑在冷靜的表情下,怕的是父親在記憶的迷霧中加添一筆他不解的陰影。怕他又在什麼都搞不懂的情況下,和自己佝僂的影子坐在床邊低聲自問:怎麼辦,以後日子該怎麼辦?怕他又獨坐在客廳哭,甚至忘記自己為什麼哭?眼淚爬在他臉上如疙瘩,裡頭藏的是我最害怕的苦。他一次次遺忘我帶他去哪裡玩,煮了什麼給他吃,日日陷於擔憂未來日子不知如何繼續的迷惘中。

為了能有好好看會兒書的時間,我學會了比父親早起。

悄悄拉開房門,躡手躡腳溜到廚房裡沖杯熱茶,再偷偷回到房裡翻開書頁,享受閑靜的片刻。同時,也豎著耳朵注意著房外的動靜,若時間還早,聽到父親起身如廁的腳步聲,便躲回被子裡假睡,尚可再偷得半小時的閱讀。等到父親再回到床上翻身兩三回,趁飢餓將他喚醒前,趕緊鑽進廚房預備餐食,如今也練就迅速上菜的能力。

或者,趁著父親午睡時,另覓一處把剩下幾個章節的書閱畢,若時間夠的話,還希望能發會兒呆。發呆時看著跑步機上的人,賣力踩著步伐,綁在後腦杓的馬尾左右甩動如揮鞭驅策自己往前,卻仍在原地。那個時候,我會想起年輕的父親總在天剛亮時就起身,換上球鞋出門走路。沒有目的地,只為了走路而走。無論走了多久,經過何處,幾個小時走下來仍回到原點,騎上破舊的偉士牌回家。回程時會順道買燒餅油條給我們,繞去市場買菜回來準備做菜,再留一個銅板買份報紙給自己。年幼的我直到聽見他切菜的篤篤聲,才迷迷糊糊在睡夢中聞到菜香,覺得奇怪父親為何老是這麼早起不多睡一會兒,怎麼就喜歡自己走路多無聊啊。

每次疲倦纏身逃出家門時,他目送我,問我去哪。有時我隨口說出去買東西,他絕不會吵著要跟,有時我賭氣說,離家出走,他笑嘻嘻說好,再見。我彷彿他的分身,正要踏上獨自走一會兒的那個寧靜早晨。

回程時,買上鹹蛋,挑一顆苦瓜。那一顆顆曾經令我感到噁心的疙瘩如今再次凝視,像汗珠與淚珠凝結的鐘乳握在掌中,白透與碧青。

將苦瓜對切,拿調羹挖籽,且將裡頭那層胎膜般的木棉組織刮除以去除苦味。熱油鍋,下蒜頭爆香,將鹹蛋黃下鍋溶於油中,基本香味便已飽滿。白的苦瓜片與白的鹹蛋在鍋裡拌炒,全都滾上蛋黃後,不多久便可以起鍋。坊間有不少能將苦瓜去苦味的祕訣,但多年後已體悟到,苦味從來去不淨,也不用去淨。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傍晚五點十五分》,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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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夏

以文字療癒日常的困頓
以煮食完成真實的創作

詩人夏夏首部散文集,記錄生活中那些如詩般動人的時時刻刻

傍晚五點十五分,是夏夏家開始準備晚餐的重要時刻。在她筆下,每日親自料理並與家人一起用餐,是個平凡卻重要的儀式,如創作般虔誠,如詩歌般療癒。她將拋下的、帶不走的、漸漸遺忘的,積物癖般地寫下,在紙上重新打造了一座專屬於自己的記憶家園。

母親過世後,夏夏把中風開始失智的父親接來一起住,為了讓日漸消瘦的父親恢復食欲,試了不少菜色,最終發現還是父親最愛的麵食能讓他多吃幾口。於是一早起來揉麵,還要聽著父親在一旁碎唸。而新婚前後,取代婚紗款式、眼線口紅指甲油的是,她得每天必須一餐不落地衝回頭衝回家,替父親準備好吃食,打針、量血糖,伺候梳洗,抹上嬰兒油、剪指甲。最折騰的,莫過於工作一天而疲倦不堪時,被重複的問題持續磨損,且要按捺心中的煩厭和怒氣,彷彿被疊上一包包厚重的水泥袋,在已無法再承受的時候,又有更多水泥袋疊上來……

然而不愧是富含想像力的詩人兼小說家,夏夏以馬奎斯著名小說《百年孤寂》中的人物「邦迪亞上校」來稱呼他。起因於他失智後記憶有如跳針,每隔幾分鐘對話便重開機一次,是以生活像在原地打轉,猶如書中的邦迪亞上校晚年時重複鎔金打造小金魚。藉著這個經典的文學意象將父親的病徵昇華,才得以在現實中竊取一絲的讓精神逃逸的機會。同時也藉由不斷書寫,將紊亂的情感鍛造成一尾尾小金魚,但因為記憶總難真確,傷痛總難平復,只好一再將其鎔化,重新再鑄,並且將牠們放游於記憶之河。

她的文字從回憶和煮食開始,把每日親手料理的晚餐成為可經手的創造,經歷從無到有的喜悅。一日的工作結束後聚集在餐桌邊,成為重要的儀式。她說,這些精心的時刻,便是詩。這本看似平凡卻一點也不平凡的散文,沒有華麗的辭藻或空靈的想像,卻有跟你我生活都貼近的現實面向,與真情流露而動人的時時刻刻。

Photo Credit: 時報出版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