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於強調控制的傳統意志力缺乏愛情所需要的敏感度和彈性。相反地,嬉皮運動中的愛又欠缺與意志相合的持續力。在此,我們再度看見一個意志與愛情不可分離的重要範例。
文:羅洛・梅(Rollo May)
愛與意志的關係(The Relation of Love and Will)
性激情掀起戰爭、終結和平,它是所有嚴肅事物的基礎,所有俏皮話的目的,是聰明機智的無窮根源,所有暗喻的關鍵,亦包藏著所有神秘暗示的意蘊⋯⋯只因為它的根基蘊含了最深遠的嚴肅性⋯⋯而所有的這一切都和一個事實相吻合:性激情乃生存意志的核心,因此即為所有慾望的凝縮。所以,在文章中,我把生殖器官稱作意志集中點。——叔本華
像叔本華這樣頑固的老厭世者(這是那些容易被激怒的人給他的封號)竟會在上面的引文中,把性激情稱為「生存意志的核心」,又將「生殖器官稱作意志集中點」,是十分出乎意料的事。他在這段話中呈現了一個真理:愛與意志之間存在著特殊的關係,且兩者是相互依存的。這和現代人對此二者慣常的理解模式恰好背道而馳。以往,力量(我們可暫時把它和意志等同)和愛——甚至是性愛——往往被視為是相互對立的。但我相信叔本華是對的,愛與力量不僅不相互對立,反而具有密切的關係。
前幾章中對原魔(daimonic)的討論,讓我們了解到自我確認和自我主張——兩個意志中的明顯面向——實為愛的要素。我們之所以在本書中將愛與意志並置討論,是因為二者的關聯在所有人的私生活中至關緊要,而在心理治療中,這個關係更有根本的重要性。
愛與意志皆是在關係中的經驗形式。亦即,二者皆描繪著一個人伸向他者、朝向他者,企望對他、她或它發生影響——或者開放自己、被他者影響的生命經驗。二者皆是我們模塑、形成世界,與世界發生關聯的方式,並企圖透過我們渴望從他們那裡獲得利益或愛意的人身上,誘使這個世界給予我們回饋。愛與意志是人際關係中的經驗,這些經驗將使我們擁有影響他者,並被他者影響的力量。
相互阻礙的愛與意志
此外,愛與意志的相互關係也顯露在另一個事實上:當二者之間的協調關係被打破時,雙方皆會喪失其效力;二者將互相造成阻礙。意志會阻擋愛意,這一點在擁有強烈「意志力」且遵從內在價值觀的那一型男人們身上,得到最大的展現。我們可以在大衛・理斯曼(David Riesman)的研究中找到許多實例。在二十世紀初期的一、二十年中,這些男人通常都是工業和金融界中強有力的領袖,也是我們與維多利亞時代末、那段極度強調個人意志力的歷史時期之間的連結。
在這個時期中,人們可以暢談他們「不屈不撓的靈魂」,並且宣稱:「我是我命運的主人。」但是,為了使靈魂不屈不撓,我們便不能全心地愛;因為愛的本質即在征服所有的堡壘。而且,倘若我必須堅持做命運的主宰,那麼我將永遠不能放任自己擁抱熱情;因為熱情的愛總是帶有悲劇的可能性。正如同我們在前面的章節中看到的,愛慾將「使四肢癱瘓」,並「擊潰所有經過智力深思熟慮的精明計畫」。
我有位年輕的病人,還是個學生,在他父親身上,我們清楚地看見意志阻礙了愛的實例。這位父親是一家大型財團的財務主管,當他打電話給我,談到要「使他兒子的治療達到最大效率」時,他的口吻十足像是正在開他公司的董事會。有一回,他兒子在學校因某個輕微的病症而感到不適,他立刻飛奔至現場,打點一切。
而也是這同一位父親,在看見兒子在度假小屋前的草坪上,握著女友的手、親吻她時,旋即勃然大怒。一次晚餐中,他談到併購兒子朋友的公司的事情,原本已經進入協商階段,但由於他被過分緩慢的談判過程所激怒,便打了通電話給這位準事業夥伴,告訴對方:「就當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他似乎一點都沒有察覺到,他在彈指間,就把另一家公司送進破產的困境中。
這位父親是個熱心公益的市民,擔任數個改善市民生活委員會的主席;因此,他全然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在擔任一家跨國公司的財務主管期間,他的屬下都在私底下稱呼他為「全歐洲最硬心腸的混蛋」。這位父親以為幫助他解決了他的所有問題的「意志力」,實際上恰好同時阻礙了他在情感上的敏銳度,斬斷了他聆聽他人的能力,甚至是(或應說,特別是)他自己兒子的能力。因此,我們並不會驚訝於這個極有天份的兒子,在大學裡幾年來的功課一直都很糟,度過一段十分浪蕩的日子,在繞過迂迴曲折的路子之後,才終於允許自己在他自己的事業中獲得成功。
我這位病人的父親,即為遵從內在價值類型的典型代表,他永遠可以在處理他人事情的同時,未曾照顧到他人的心情;可以給予他人錢財,卻給不出自己的心;可以指導人,卻無法傾聽他人的心聲。此類「意志力」,是人們把能夠有效地操縱鐵路車廂、股票交割、煤礦開採等工業領域面向的力量,轉渡到人際關係中的結果。但是像這樣的人,他們的意志力亦操縱著自己,因此,他們無法明白為何不能用同樣的方法操縱他人。在此情況下,由於意志被錯誤地等同為個人操縱,因而便無奈地被推到愛的對立端。
根據心理治療所發現的大量資料,我們很可以合理地假設,由於過度操縱孩子所引起的潛意識罪惡感,反而使這樣的父母往往過分保護、放縱他們的兒女。這些孩子得到的是汽車而不是道德價值觀;他們學會感官享樂,卻沒有學到體會生命所應具備的敏銳度;父母們隱約知道他們意志力的價值基礎似乎失去效力,但是卻苦於找不到新的價值觀,亦無法放棄操縱式的意志。這些父親往往根據一個假設行事:他們認為堅持自己的意志,是為了整個家庭著想。
對於意志的過分強調,不但阻擋了愛,而且遲早會引致逆轉反應:愛將會阻撓意志。在前述那類父親的教育下成長的子女所形成的新世代中,這樣的現象特別明顯。當前嬉皮運動所提倡的愛,為此一反向錯誤提供了最明晰的例證。嬉皮運動中有一個基本原則:「嬉皮之愛是無差別的愛。」嬉皮之愛強調當下的立即性、自發性和情感的誠實。
我們不僅可將嬉皮之愛視為反抗上一代操縱式意志的結果,實際上,整個嬉皮運動的價值觀都可在此框架中被理解。強調短暫關係的當下體驗中的立即性、自發性和誠實,不啻為嬉皮對上一代中產階級的愛與性的價值觀,最徹底而有力的批判。嬉皮的反叛有助於摧毀破壞人的意志力。
然而,愛仍需要能夠持續才行。愛人間須透過相當一段時間的彼此遭逢,共同經歷衝突和成長,才會讓他們的愛加深。而任何能夠持續的愛情,都無法省略這樣的成長經驗。這個成長過程涉及了選擇和意志,不管我們如何命名它們。當然,廣泛的愛在一般的、團體的情況裡是適當的;但是,倘若一個人被愛,只是因為他身為「人類」這個屬的一份子,相信他並不會因此而感到任何的光榮。
與意志分離的愛,或排除意志的愛之中所含有的被動性,不僅無法與其原本強調的熱情相容,亦不可能隨此熱情而成長。因此,這樣的愛往往易於解離;正因為它並不充分做區分,結果便是愛情永遠不會真正地進入個人性的私密範疇。在愛情關係中做區別,涉及意願和選擇,而選擇了一個人,即表示不再選擇其他人。但這點在嬉皮之愛中是被忽略的;嬉皮運動發展中所強調的愛的立即性,似乎導致了一種生滅於瞬間的、曇花一現的愛情關係。
現在,繼中產階級那種生產線式的、週六晚間固定做愛的機械化愛情關係之後,反叛此虛假性的嬉皮提出愛的自發性,無疑為人們帶來了一大解脫。然而,愛情中的持久特質到哪裡去了呢?愛慾激情,不僅要求個人必須具備把自己交託到立即經驗中,並且任自己為立即經驗所刺激的能力,同時也要求人們必須把這個事件帶入自己內心,在由此經驗所生成的新意識層面上,重新塑造、形構自我和關係。然而要做到這些,需要意志的成分。維多利亞式的意志力缺乏愛情所需要的敏感度和彈性;而相反地,嬉皮運動中的愛又欠缺與意志相合的持續力。在此,我們再度看見一個意志與愛情不可分離的重要範例。
最後,愛與意志問題的相依關係,亦展現在二者「解決方案」的相似性上。在這個時代裡,無論是借助於新科技、修補舊價值觀、以更令人愉悅的方式因襲舊習或任何其他策略,都無法對這兩個問題做適當的處理。我們不能自滿於舊樓新漆,因為被摧毀的是根基,我們需要全新的「解決方案」,不管我們用任何名稱來命名。
無論新的解決方案是什麼,其要件是產生一種新的意識,以使人與人之間關係的深度和意義,可以重新被放回其應據的中心位置。在任何一個激烈轉型的時代,都需要像這樣擁抱意識。由於缺乏外在的引導,我們必須轉向內在尋求道德力量;並且,每一個個人身上都承受著他的時代對個人責任感的重新質問。我們被要求在一個更深的層次上,回答生而為人的意義。
相關書摘 ▶《愛與意志》譯序:羅洛.梅——存在主義與精神分析之實踐者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愛與意志:羅洛・梅經典(2019年版)》,立緒出版
作者:羅洛・梅(Rollo May)
譯者:彭仁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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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主義心理分析扛鼎鉅著,羅洛.梅(Rollo May)成名之作
探索愛的焦慮、意志與原魔。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意志的反面亦非優柔寡斷,而是不願涉入重大事件,漠不關心、保持距離。
愛是人類一個永恆的主題,也是最深刻的人生體驗之一,而意志與人類的生存感密切關聯。人心失衡、迷茫,即在無法了解愛與意志的真諦、愛與意志的源頭、愛與意志交錯的關係。
存在主義心理分析大師羅洛.梅(Rollo May),在這本書中,以存在主義為基礎,從心理治療的觀點出發,探討愛與意志的心理學意義,連結起生命穿行的兩條門路,探入人心更深的意識裡。對人類存在的焦慮、愛、意志、原魔,皆有發人所未發之創見。
羅洛.梅是二十世紀西方精神醫學界極富盛名的存在主義心理分析大師,被稱為「美國存在心理學之父」,他身為心理治療家,卻出入於哲學、文學、古典研究,以及神學方面的思潮與經典,從中擷取直透人性的洞見和治療心靈的智慧,為現代人開創一片別開生面的心靈天地。
責任編輯:游家權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