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左派立場在霍布斯邦的生命與學術生涯中其實是一以貫之的,依循這樣的立場,他一直批判決策者與政治菁英對於歷史的濫用,導致歷史變成建構民族神話、國家認同的工具,並淪為族群仇殺的幫兇。
文:黃春木(台北市立建國高中教師)
認識霍布斯邦
台灣的歷史教育界知道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 1917-2012)大概在1980年代晚期,但開始認識已是1990年代中期之後,這要感謝麥田出版社,先於1996年出版了《極端的年代,1914-1991》,隔年再發行《革命的年代,1789-1848》、《資本的年代,1848-1875》、《帝國的年代,1875-1914》(2020年經典版重出)。大家逐漸使用《革命的年代》所提出的「雙元革命」(the dual revolution),以整體的觀點重新解讀法國大革命與工業革命的辯證發展。
1990年代中期,台灣解嚴已屆10年,各種社會文化力量無比勃興,沿用多年的高中國編本歷史教科書即將成為歷史,新修訂的課程標準於1995年頒布,1999年正式使用「一綱多本」教科書,霍布斯邦著作的翻譯和出版適得其時,廣為各家教科書出版社引用,審定本教科書翻轉了過往對於十九、二十世紀的詮釋。當然,若與原文出版對照,十九世紀三部曲中文版分別晚了10至30年不等,《極端的年代》僅慢了2年。
我們這麼晚認識霍布斯邦,可能原因很多,但他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共產黨員身分,應該是主要因素。事實上,受限於兩岸關係的折衝,台灣直到今天對於這等「左傾」議題或人物還是很敏感,不太能夠好好地了解和討論。相對較為珍貴的機會,應該就是在高中二年級的歷史課,包括上學期探討中國共產革命歷史(1921-迄今),下學期探討十九世紀發展的社會主義,當然也就無法迴避馬克思主義,但這些內容在十二年國教課綱實施後將趨於式微。
過去十多年間,兩岸高中時有互訪,我所服務的學校接待對岸重點高中師生的機會不少,但在印象中,幾乎沒有歷史老師前來,反倒有幾回接待教授「思想政治」課的老師。由於來者是客,我自然選擇了台灣歷史課程如何討論馬克思主義作為交流的話題,因此談了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人文主義」、馬克思對於工業革命及資本主義的針貶,以及關於「異化」(alienation)概念的啟示等,這總是讓訪客驚訝,覺得台灣的高中教育十分扎實。
台灣高中歷史老師何時、如何對於上述議題有所了解呢?應該就始自1990年代中期,我們開始認識霍布斯邦。
從霍布斯邦史觀看世界
霍布斯邦的生平可說是二十世紀史的縮影,2002年他完成自傳Interesting Times: A Twentieth-Century life(中文版《趣味橫生的時光:我的二十世紀人生》,左岸,2008),讓我們看到個人生命發展與重大國際事務之間的纏繞,在全球史架構(而非歐洲中心觀)中領會與他關聯密切的地區或國家,並且感受他身為專業史家的學術熱忱和詮釋生命的智慧。
霍布斯邦家境小康,父親是移居英國的俄羅斯猶太人後裔,母親是奧地利猶太人,他在1917年出生時,西歐以東幾乎是由俄羅斯、德意志、奧匈、鄂圖曼四大帝國統治,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這四個帝國已經瓦解,但新的政治秩序並未出現,激盪了20年,迎來更暴烈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果納粹帝國崩潰、大英帝國沒落,美國作為一個雄霸世界的大帝國正冉冉而起。
從1917到1945年,霍布斯邦童年至青少年時期待過埃及、奧地利,於父母先後過世之後到德國依親,1933年納粹掌政時由叔父接往英國,完成中學後於1936年進劍橋大學,同年加入英國共產黨,二戰期間入伍,穿上英軍制服,卻飽受歧視,主要是他脫離德國不久,難受信任。到了戰後,雖然努力取得劍橋大學博士學位,但冷戰時代到來,霍布斯邦的共產黨員身分讓他成為西方世界的潛在敵人,職涯遭受封鎖,一時難以發展。
另一方面,身為共產黨員,卻在1956年遭逢巨變。這一年蘇聯新領導人赫魯雪夫(1953~1964在位)清算已過世的史達林(1924~1953在位),又軍事鎮壓匈牙利革命,導致西方世界許多共產黨員紛紛脫黨而去,或者重新反省批判唯物史觀與馬克思主義。霍布斯邦屬於後者,潛心探索原典,於1960年代重振馬克思主義,轉而從思想、文化層面彰顯與豐富了「西方馬克思主義」或「新馬克思主義」的探索取向。
自1960年代起,正值左派思潮及各種社會運動臻於高峰之際,霍布斯邦深受鼓舞,靈活運用馬克思史觀批判工業革命所導致的社會弊端,同時肯定法國大革命所闡揚的自由平等理想,發表許多重要著作,學術聲望日隆。但到了1980年代,他卻不再保有積極與樂觀,不再夢想世界革命,甚至不再寄望勞工運動,他發現資本主義國家面臨經濟停滯和社會動盪,而社會主義體制僵化已積重難返,1991年蘇聯「帝國」解體是一個不可避免的結局,二十世紀在此也畫下句點。
整體而言,霍布斯邦的十九世紀三部曲探索的是經過法國大革命和工業革命洗禮之後,工業資本主義及建築其上的民主政治體制於「漫長十九世紀」興起和茁壯的發展史,而《極端的年代》則在分析此一政經體制於「短促二十世紀」瓦解的過程。
進入二十一世紀,霍布斯邦的悲觀依舊,2007年發表Globalisation, Democracy and Terrorism(中文版《霍布斯邦看二十一世紀》,麥田,2008),可以視為《極端的年代》的延續和補充,但是,我們應該注意的是他並未絕望,對於馬克思主義仍然沒有放棄。霍布斯邦將五十年間研究馬克思的多篇論文做了重新修改,於2011年結集出版,題為How to Change the World(中文版《如何改變世界》,麥田,2014),他認為馬克思主義一直是現代世界思想的主旋律,也是二十世紀關鍵的社會動員力量,因此期望這本論文集可以讓人們重新思考馬克思主義和人類在二十一世紀會有什麼樣的未來。
懷念永遠的左派
霍布斯邦的研究範圍主要在勞工史、農民史與世界史,關心的主體始終是庶民,是在多元文化交流之下一個共同社會空間中大眾的經歷,不只是帝王將相、達官貴人,更包括形形色色的庶民,而社會空間並不由國家所界定,不同社會空間的交流或碰撞,既透顯了時代氛圍,也形塑了世界的發展。
應該強調的是,這樣的發展不是全然由「物質―經濟因素」所決定,必須同時衡量「思想―文化因素」,再者,應該秉持歷史的變遷意識,仔細考慮個別的或單獨的因素,毋須尋求任何的理論、模式或歷史通則。這樣的史觀顯然是要轉變教條的或庸俗的馬克思主義,例如從封建制到資本主義、社會主義的僵化歷史分期,或者關於「物質―經濟因素」的絕對作用等。
然而,霍布斯邦並未淪入「相對主義」或零散的歷史敘事,他從馬克思主義萃取了通觀性的分析,包括「人是社會動物」、「歷史是社會演化的史實」等,同時始終懷抱著知性的現實感與感性的同情心,一直憂心底層社會芸芸眾生何去何從的問題,這種價值導向使得他的許多著作帶有濃厚的個人風格,也讓大眾容易親近及體認。1998年,霍布斯邦發表Uncommon People: Resistance, Rebellion and Jazz(中文版《非凡小人物:反對、造反及爵士樂》,麥田,2013),直言:
這本書所談論的幾乎都是那些沒沒無聞的人物,除了他們的家人和街坊鄰居以外,他們的名字不被人知曉,即使是在現代國家,那些登記出生、結婚、死亡的政府機關也沒有他們的資料……這些人佔了人類的絕大多數,歷史學家之間的爭辯不會論及這群人……
我的重點是,假若不是做為個人,而是從集體的層面來看,這些男男女女正是主要的歷史行動者。他們的一言一行並非無足輕重。他們能夠、而且已經改變了文化和歷史的樣貌,關於這一點,二十世紀比歷史上的任何時期更形顯著。這就是我為何把一本關於普通人的著作,即傳統上被認為「尋常人物」(common people)的一群人,稱作「非凡小人物」(Uncommon People)的原因。
如此左派立場在霍布斯邦的生命與學術生涯中其實是一以貫之的,依循這樣的立場,他一直批判決策者與政治菁英對於歷史的濫用,導致歷史變成建構民族神話、國家認同的工具,並淪為族群仇殺的幫兇。
在回顧及前瞻中,晚年的霍布斯邦雖然不改悲觀態度,但還是希望透過他的研究與見證,可以讓年輕人能擁有比較透徹的眼光,以及得自於歷史的見識,有能力洞察狂熱的激情和政治兜售的伎倆。
在台灣,不少人聞「左派」而色變,顯然帶有不少迷思或誤解。霍布斯邦的自由靈魂始終把社會平等放在核心,一生堅持,這是真的左派,親切而且高貴。
書籍介紹
《霍布斯邦的年代四部曲(從法國大革命到冷戰結束,追尋歐洲歷史的里程碑)》,麥田出版
作者:艾瑞克・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
譯者:王章輝、張曉華、賈士蘅、鄭明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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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衛報》「一百部最偉大的非虛構圖書」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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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革命的年代》革命的年代是一場新舊交替的雙元革命,舊經濟被碾碎於工業革命的巨輪下,舊體制被送上民主斷頭台。本書分為兩部分,先從一七八○年代的發展說起,並詳述工業革命及法國大革命對世界的影響。第二部分則是詳述革命對世界所造成的結果,分別從土地、工業、職業、勞動貧民、宗教、藝術、科學等分述之。霍布斯邦以他精湛的筆法,分析歐洲歷史上最具意義的六十年。
《資本的年代》一八六○年代,世界經濟和政治詞彙裡多了一個新詞:「資本主義」,自此開始影響全球,在經濟一片大好繁榮時代裡,掌控資本科技的勝利者,主宰了抱持傳統的失敗者。大批農民遠離淪為商品的土地,流向城市、工業,在無垠的環境裡緩慢凝結其工人意識,受人敬重的資產階級,在其堅實的家庭堡壘中,創造出自由主義的不朽傳奇。一個以自由主義資產階級為主軸的世紀,一個改造世界的世紀。
《帝國的年代》資本主義國家迎來了日趨穩定的經濟和社會狀況,實現了科學、藝術的偉大革新,並將其經濟和軍事上的霸權正式轉化為有系統的征伐、兼並和統治,使世界進入一個殖民帝國的時代。另一方面,這一切又不可避免地激起了反叛和革命的合並力量。工人階級大規模、有組織的運動在這一時期突然出現,並且要求推翻資本主義。帝國格局也慢慢演變成一種越來越惡化,而且超出各國政府控制能力的國際形勢,最終導致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
《極端的年代》霍布斯邦定義此時期為「短二十世紀」。從一九一四年世界大戰爆發起,到二次大戰結束,是大災難的時期。緊接著,是一段經濟成長異常繁榮,社會進行重大變遷時期;這短短數十年光明對人類社會造成的改變,恐怕遠勝任何長度相當的歷史時期。如今回溯起來,它確可以視為某種黃金年代。而二十世紀的極端後一部分,則是一個解體分散、彷徨不定、危機重重的年代——其實對世界的極大部分來說,如非洲、前蘇聯,以及歐洲前社會主義地區,則是另一災難時期。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