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冬天,當日本訪問團專機抵達達爾文港時,訪問團的領導者可能曾經揉一揉自己的腹部,回想自己以及過去歷任首相多次踏上澳洲土地,但達爾文港卻是無比特殊——這裡是澳洲第一次受到他國空襲的領土,而加害者正是昔日的日本帝國。

安倍晉三是第一個來訪達爾文港的日本首相,他選在當年巴紐APEC峰會前,先行拜訪達爾文港與澳洲莫里森總理會談。雙方就國防安全議題廣泛交流,也達成能源合作的協議(340億美元的天然氣管線開發案,是日本最大的海外投資之一)。

兩國領導者出發巴紐首都莫士比港之前,還特地悼念二次世界大戰的傷亡者。這場悼念儀式是安倍晉三來訪的最重要目的,日澳必須拋棄前嫌,從歷史的傷痛攜手走向繁榮。但悼念儀式還有另一層涵義更吸引全球注目:日本與澳洲公開為大戰悼亡,不只是汲取歷史教訓,也是在警告崛起的中國,千萬不可窮兵黷武、輕啟戰端。

很可惜,當年APEC巴紐峰會上,發生中國代表與美國彭斯副總統的唇槍舌戰。月初彭斯剛在東協峰會上重申美國對南海的保證,接著在APEC大力抨擊中國債務陷阱。閉幕式當天,巴紐總理歐尼爾尷尬表示峰會閉幕聲明難產。儘管核心原因是各國缺乏共識,但當天早上有4名中國代表試圖闖入巴紐外交部長辦公室,打算影響正在草擬中的峰會聲明,被巴紐警察強力驅逐。(想知道2018APEC前後詳情,請參考

安倍首相在會場上,想必是冷眼看待中國代表團。他曉得彭斯副總統的發言,一定會導致中國人的激烈行動。彭斯在2018年10月發表震驚全球的「哈德遜演講」,11月初訪問日本說出「不容許威權主義與侵略」,11月中馬不停蹄到東協峰會強調南海自由航行、APEC峰會抨擊中國債務陷阱⋯⋯中國人必定難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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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2018年APEC峰會缺乏共識,但安倍首相或許覺得收獲滿滿。峰會選在巴紐,有南太平洋地緣政治的深意。澳洲正密切關注萬那杜、索羅門群島上的中國投資,尤其索國首都所在的瓜達康納爾島,是日本帝國侵略南太平洋最關鍵、傷亡最慘烈的戰場,澳洲不願看到另一個擴張強權再度出現在瓜島。(遺憾的是,隔年索國與台灣斷交,顯示中國人拉攏窮國略勝一籌;之後索國最大省馬萊塔省為了台索斷交,一氣之下欲獨立脫離,澳洲大概喜聞樂見。)

為了遏止中國,當時澳洲與美日聯手宣布印太透明倡議,決心打擊中國一帶一路的銀彈攻勢。印度在印度洋也有類似作為,不久後當然也加入美日澳的投資行動中。

這些發展看在安倍首相眼裡,或許欣喜、或許感慨,因為他等待2018年的時代轉變已經等待了許久,不只從2016年川普當選美國總統,不只從2012年回任日本首相等到現在,早在2007年第一次首相辭職之前,安倍就已經等待了整整十年。

日本文藝評論家小川榮太郎曾說,「安倍是一個見過地獄的男人。」

年紀輕輕便身染腸胃惡疾,乍看之下的確活得相當辛苦,但安倍晉三心靈承受的折磨,恐怕遠超身體的負擔。安倍系出名門,是戰後日本最年輕的首相,但自民黨創黨以來首度丟失第一大黨地位,也發生在他手中。

安倍見過的地獄,也不僅止於個人命運如何乖舛。他的生長背景,使他看盡日本從灰燼中重生,在極盛時重摔,又在復甦時遭遇金融海嘯打擊;同時對日本懷有深仇的中國經濟卻正在高速成長,也逐漸隱瞞不住軍事野心。安倍一生所思,恐怕都離不開日本的安危與發展。

軍國主義之夢破碎的戰後日本,擁有兩個面目。一是為發起侵略戰爭而謝罪的「加害者」之悔恨,二是在列強夾縫中圖存,但在戰爭中差點一億玉碎並受到舉世唯一原爆的「受害者」意識。兩種意識混雜起來,成為日本以和平手段重新繁榮的原動力。

日本希望富強,但也不願再遭遇戰爭。日本在全球經濟獲得巨大成就,讓年輕人過著極端縱膩的生活,也不必擔憂自己的和平痴呆症;年長的日本領導者們,為日本在一世紀中兩度挑戰全球霸主而自信,可是在九零年代受到美國再度挫敗以後,他們也認清現實,不再挑戰美國秩序。

繼承長州閥政治權力的安倍晉三,是調和與率領新、舊日本的統治者。日本雖然挑戰霸主美國失敗,但他知道日本真正的存亡威脅不來自美國,而是來自歐亞大陸。第一次擔任首相的安倍晉三,其戰略觀念尚未成熟,他於2006年拋出的「自由與繁榮之弧」構想,就是希望從日本到波羅的海,能夠拉起一條環繞歐亞大陸的安全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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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很快領悟到這是不切實際的想法,2007年8月安倍首相訪問印度,在印度國會以修正後的「兩大洋的交融」為題發表演講,擘畫日本到印度之間的海洋繁榮圖像。「兩大洋的交融」一題,源自蒙兀兒帝國Dara Shikoh王子的著作,在日本也有大東亞共融的思想源流,其構想基礎都是通過海洋達成「大亞洲/泛亞洲」的繁榮。

地緣政治學冷僻的「印太」概念,由於安倍提倡而成為熱門的政治議題,但第一次安倍內閣卻不幸因為首相本人的健康問題,在印度國會演講一個月後宣布總辭。「兩大洋的交融」演講5年後,奇蹟似回鍋擔任日本首相的安倍晉三,發表了進化版的「亞洲的民主安保之鑽石」論文。

論文本身強調,中國在東海尋釁滋事、在南海蠶食鯨吞,日本到印度之間的航線不再穩定。印度洋-太平洋唇齒相依,但兩大洋的安全正因為中國擴張而受到威脅,南海逐漸成為中國內海(北京湖)。文章一出,日華關係立即受到衝擊,中國在2012年底以「尖閣諸島國有化問題」為由抨擊日本,兩國在東海的衝突檯面化。

安倍內閣為此憂心忡忡,因為日本經濟高度依賴當時的中國市場。安倍首相本人迫於形勢配合滅火,轉而提出較柔軟的「開放之海的恩賜——日本外交新五原則」,此即2016年日本「自由和開放的印度太平洋戰略」願景文件的前身。

鑽石戰略在中國反彈下一度束之高閣,但安倍從未忘記珍藏匣中的鑽石。他等待了五年重登首相寶座,為了施展他的戰略構想,不介意等待更久。2013年印度總理曼莫漢訪問東京,提及「印太」,同年「印太」一詞出現正式在澳洲白皮書中。2014年莫迪成為印度總理,安倍更積極拉攏這位印度新領袖,期待某日可以取出珍藏的鑽石。

鑽石戰略有三大支柱:重振美日同盟、拉攏英法勢力重返亞洲、與印澳為首的印度洋國家建立穩固戰略關係。在安倍的穿針引線下,長期秉持交往政策的美國歐巴馬政府,在2015年10月終於意識到中國的南海威脅,派遣神盾艦進入南海渚碧礁12海里水域,此舉宣告美國將「重返亞洲」。

同年12月安倍訪問印度,在日印首腦會談後的聯合記者會上,略顯激情地宣告:「日印將從今天開啟新時代,兩國關係已經邁向新的層次。」短短一週後,安倍接待來訪的澳洲滕博爾總理,這是澳洲總理首度就紐西蘭以外進行單一國家訪問。

當時澳洲以史無前例的態度,稱日本是澳洲在亞洲的「最親密盟友」。一方面反映中國經濟出現下滑跡象,一方面顯示澳洲越來越介意中國在南太平洋展露的軍事野心。滕博爾總理一反先前澳洲政府的親中路線,轉而加入安倍擘劃的日美澳印四國合作體系,但這一體系是否成氣候,還得看2016年美國大選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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