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菲特烈.貝克曼(Fredrik Backman)

01

一樁銀行搶案。一場人質大戲。正要衝進公寓的警察擠滿樓梯間。要走到這一步很容易,比你想像的容易多了。只需要一個非常,非常餿的點子。

這個故事與很多事有關,但大部分是有關蠢蛋的。所以必須開宗明義地講清楚,說別人是蠢蛋很容易,只要你忘了當個人有多困難。特別是如果你是為了某些人而當個好人。

因為在這年頭,我們必須適應的情況多到令人不敢相信。人們認為你應該有份工作,有棲身之所,有個家庭,你應該得繳稅,有乾淨的內褲,記得那該死的Wi-Fi密碼。我們之中有些人永遠沒辦法制住亂象,只好隨人生流逝;世界以每小時兩百萬英里的速度在宇宙中運轉,在世界表面到處亂跑的我們彷彿許多落單的襪子。

我們的心像是不斷逃出掌握的肥皂;只要我們一放鬆,它就會亂跑,陷入愛河,然後被擊碎,只要一眨眼的時間,完全不受我們的控制。因此,我們學會假裝,無時無刻不假裝,假裝我們的工作和我們的婚姻和我們的孩子以及所有的一切。

我們假裝自己是正常人,有合理的教育程度,我們知道「分期付款」和「通貨膨脹率」的意思。我們還知道性是怎麼一回事。事實上,我們對性,就像我們對USB接頭那般了解,總是得試四次才抓得準位置(反過來……反過去……反過來……反過去……終於!進去了!)。

我們假裝是好父母,其實說到底不過就是給孩子吃飯穿衣,在他們把地上撿到的口香糖放進嘴裡時出聲喝止而已。我們都曾試著養過熱帶魚,但牠們全部壽終正寢。我們對孩子的了解並不多於我們了解熱帶魚,因此我們每天早上都被人生的責任嚇個半死。我們沒有計畫,只是盡力熬過那一天,因為接下來還有明天。

有時候的確痛,痛徹心腑,原因無他,只因為我們的皮膚似乎不是自己的。有時我們會慌亂起來,因為一堆帳單等著付,而我們得當大人,卻不知該從何當起;因為這件事嚇死人地容易搞砸。

因為每個人都有愛的人,每個愛人的人都有那些無助的夜晚,我們毫無睡意地倒在床上,試著釐清自己該如何再繼續當個人。有時這個疑問會令我們做出之後回想起來極其荒謬,卻是當時唯一出路的蠢事。

只需要一個很蠢的點子。就夠了。

譬如某天早上,某位年方三十九,住在某個並不特別大或是有名小城裡的居民握著手槍出了家門,這就是——事後想來——蠢到極點的點子。

這是齣關於人質的鬧劇,但綁架人質卻不是鬧劇的動機。也就是說,原本的故事內容應該著重於動機,動機本身卻無關乎人質鬧劇。原本的故事主題應該是搶銀行。但是每件事都有點走了樣,因為搶銀行多少會出些紕漏。所以這位名十九歲的銀行搶匪想逃弓卻沒有逃脫計畫;而逃脫計畫就像多年前當搶匪在廚房切檸檬準備做檸檬汁,卻發現自己忘了冰塊而得重新來過時母親說的:「如果你根本不是做這件事的料,那至少腿得跑得勤快些!」

(值得一提的是,當搶匪老媽死的時候,體內琴湯尼的含量多到葬儀社根本不敢火化她,免得引起大爆炸;但這並不表示她的意見有失中肯。)所以在這樁根本不能算是銀行搶案的銀行搶案發生過後,警察想當然地出現了,受驚的搶匪衝出銀行,跑到對街,進了眼睛看見的第一道門。

光是基於這一點就說搶匪是個蠢蛋倒也過於嚴厲,可是……話說,這種行徑卻也算不上天才。因為通往那道門直通二樓,根本沒有出口,意指搶匪只能往樓上跑。

我必須說明,這名搶匪的體能狀態與一般三十九歲的人無分二致。大城市裡的三十九歲居民們,沒有哪個會因為靈魂裡有個得靠吞噬IG存在的黑洞,而花錢買貴得離譜的自行車褲和泳帽來面對中年危機;他們多半日日大啖乳酪和碳水化合物,飲食內容在醫學上被歸類於求助性暴食,而非正常人的飲食。所以當銀行搶匪跑到頂樓時,體內所有腺體全都在用力吶喊,呼吸聲就像祕密會社社員朝大門小洞裡說了通關密語之後才能進入那樣。到了這步田地,任何逃脫警方追緝的機會都像化為烏有。

不過搶匪一轉身,看見大樓裡某間公寓的門正好開著,因為那戶待售的公寓裡滿是四處參觀的潛在買主。於是搶匪踉蹌進了公寓,氣喘吁吁滿頭大汗,手裡的槍朝著上空,故事就此成了綁架人質案件。

接著事件演變成:警方包圍大樓,記者們出現,故事上了電視新聞。整件事持續了幾個小時直到搶匪棄守,因為說實在也沒別的選擇。公寓裡的八個人質有七位是潛在買主,一位是房屋仲介,全數被釋放。幾分鐘之後警方攻進了公寓,但是裡面空無一人。

沒人知道搶匪去了哪裡。

在這個階段,你只需要知道這麼多。故事現在可以開始了。

02

十年前,有個男子站在橋上。這個故事與男子無關,所以你現在不用太在意他。當然啦,你很顯然無法不想到他,就好像我如果說「別想餅乾」,你馬上就會開始想到餅乾了。

別想餅乾!

你只要知道十年前那個男子站在橋上。他的腳下是護欄,大橋高高橫亙水面,眼前是他生命的盡頭。現在別再想這些了,想快樂一點的事。

想想餅乾。

03

新年除夕前的那天,在一座不特別大的城市裡。員警和房仲坐在警察局審訊室中,員警看起來才剛滿二十歲,但也許不止;房仲業務員狀似超過四十歲,但有可能更年輕。員警的制服太小了,房仲的西裝外套倒稍嫌大了點。房仲看來恨不得置身別處,而且就在兩人開始對話十五分鐘之後,就連警察看起來也恨不得房仲置身別處。當房仲緊張地擠出笑容開口說話時,員警的呼吸模式變得令人難以捉摸他是在嘆氣還是清鼻子。

「只要回答問題就好了。」他像是在哀求。

房仲點點頭,含混地丟出:「誰當家?」

「我說過了,請妳回答問題!」員警又重複一遍,帶著成年男人臉上常見的那種神氣,似乎童年的某段時間曾對自己的人生感到氣餒,並且永遠無法克制那種感覺。

「是你問我的仲介公司叫什麼名字呀!」房仲非常堅持,手指輪流敲擊桌面,員警真想抄起某個有尖角的物體向她摜去。

「不是,我沒問那個,我是問妳,挾持妳當人質的嫌疑犯是不是……」

「小當家,懂了吧?因為你買公寓的時候喜歡向懂得很多當家技巧的人買,不是嗎?所以我接電話的時候會說:『喂,小當家房屋仲介!誰當家?』」

很顯然,剛受過驚嚇、被手槍威脅、又被當作人質之類的事件,能令任何一個人失去理智。員警試著保持耐性,兩根拇指用力抵住眉毛,似乎希望那是兩顆按鍵,只要他同時用力按住十秒,人生就能回復到出廠模式。

「好……吧……可是我現在得問妳幾個有關那間公寓和嫌犯的問題。」他嘟囔道。

他今天也過得很不順。他隸屬的警察局編制很小,人手吃緊,卻不表示大家工作效能不足。就在人質事件發生之後,他試著在電話裡向長官的長官的長官解釋這一點,卻理所當然地枉費唇舌。上級要從斯德哥爾摩派一支特調小組來接手整個案子。

長官說這番話時並未刻意強調「特調」,而是「斯德哥爾摩」,彷彿光是來自首都這件事,就讓這支小組具備超能力。員警心想:「更像是有某種疾病吧。」他的拇指仍然抵著眉毛;這是讓長官們看到他能獨立處理案子的最後機會,但是如果你的唯一證人只有像眼前這樣的女人,又見鬼地該如何是好?

「OK喲!」房仲清脆地啁啾,彷彿這個用語是正統的瑞典文似的。

員警低頭看著自己的紀錄。

「選在今天看房子不是有點奇怪嗎?新年除夕之前?」

房仲搖頭露齒一笑。

「對小當家來說每天都是看房的好日子喔!」

「好吧,繼續下一個問題:妳看到嫌犯時的第一個反應是……」

「你不是說要先問有關公寓的問題嗎?你說『那間公寓和嫌犯』,所以我以為會先問公寓……」

「行行行!」員警大聲回應。

「好喔!」房仲語氣雀躍。

「那就先講公寓:妳很熟悉它的格局?」

「那當然,我可是負責的仲介呢!」房仲說著,硬是忍住不繼續說「小當家房屋仲介!誰當家?」,因為她看見員警臉上的表情像是但願配槍裡的子彈沒那麼容易被追查。

「能不能請妳描述一下?」

房仲的神情馬上亮了起來。

「它根本就是夢幻物件喔!這麼難得的公寓,坐落在幽靜的地段,可是又離熱鬧的市中心非常近;格局好開闊!有大窗戶讓大片陽光灑進來——!」

員警打斷她的話。

「我想問的是,屋裡有沒有櫥櫃或隱藏的收納空間那類的設施?」

「你不喜歡開闊的公寓格局?比較喜歡有牆?喜歡有牆也沒什麼不對呀!」房仲的回應充滿鼓勵,但是語氣中不免透露根據她的經驗,喜歡牆的人也喜歡其他類型的藩籬。

「譬如說,是否有櫥櫃不是——」

「我說過會有多少陽光嗎?」

「說了。」

「科學研究證明陽光能讓我們感覺更好喔!你知道嗎?」

員警看來不想被強迫思考這個主題。有些人喜歡自己決定自己有多快樂。

「我們不要離題,好嗎?」

「OK喲!」

「這間公寓裡是否有平面圖上沒標出來的空間?」

「地理位置真的很適合小孩!」

「這和本案有任何關係嗎?」

「我只是想特別指出它的地點,你應該知道真的很適合小孩!當然了……除了今天的人質事件;事實上:這個區域對小孩來說太棒了!還有你一定知道小孩有多愛警車嘍!」

房仲快活地舉高手臂旋轉,嘴裡模仿警笛的聲音。

「聽起來像賣冰淇淋的車子。」員警說。

「可是你懂我的意思。」房仲不放棄。

「我必須請妳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抱歉,能不能再說一次問題是什麼?」

「公寓的實際面積?」

房仲頗具興味地微笑起來。

「你不想談談那個銀行搶匪嗎?我以為我們要講的是搶案?」

員警用力咬牙,用力到他看起來像是想透過腳趾甲呼吸。

「當然,也行。我們來談嫌犯,當他出現時,妳的第一個反應是什——」

房仲迫不及待地打斷:「那個銀行搶匪?對對對!銀行搶匪在我們看屋的時候衝進公寓,拿槍指著我們所有人!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

「因為公寓的格局很開闊!否則搶匪才不可能用一把槍同時指著我們所有的人!」

員警按摩著眉毛。

「好吧,試試另一個方法:那間公寓裡有沒有任何能藏匿的空間?」

房仲眨眼的速度慢得像是她才剛學會這個動作。

「藏匿的空間?」

員警向後仰頭,凝望天花板。他的媽媽過去總是說警察不過就是懶得尋找人生新夢想的小男孩。每個小男孩都會被問「你長大以後想當什麼?」,而他們在某個時期都會回答「警察!」;但是大多數小男孩在成長過程中都會對這個夢想失去興趣,找到更好的目標。

有那麼一會兒,我們這位警察發現他也很希望自己當年放棄了成為警察的夢想,因為那樣一來,日子將會比較簡單,很有可能連帶簡化他和家人的關係。雖然他的媽媽始終以他為榮,並且從未對他的事業抉擇表達失望的觀感。她從前是位牧師,工作本身的意義大於為了餬口,所以她能了解。不想見到兒子身穿警察制服的是他爸爸。或許這位年輕的員警直到今日仍然背負著那股失望帶來的沉重負擔,因為當他再度望向房仲時,臉上盡是疲憊。

「沒錯,那就是我一直試著跟妳說明的:我們相信搶匪還躲在公寓裡。」

04

事實上,當銀行搶匪放棄挾持之後,所有的人質——房仲女士和所有的潛在買主——全都同時被釋放。他們走出公寓大樓時,大樓連往人行道的台階上只有一名員警駐守。眾人關上背後的門,扣上門閂,冷靜地走下台階、人行道,坐進等著他們的警車,被載走。台階上的警察等候同事們上來;談判專家打電話給銀行搶匪。警察衝進公寓之後沒多久就發現裡面空無一人。通往陽台的門是鎖住的,所有窗戶都關著,並沒有其他出口。

就算不是斯德哥爾摩派來的人也能馬上醒悟到,肯定是其中一位人質幫忙搶匪逃走的。除非搶匪根本沒逃。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焦慮的人》,天培出版

作者:菲特烈.貝克曼(Fredrik Backman)
譯者:杜蘊慧

這一天對他們所有人來說都是奇怪的一天。
可是誰不會偶爾把日子搞得一團混亂呢?
要走到這一步很容易,只需要一個非常、非常餿的點子。

原本的故事主題應該是搶銀行。但是每件事都有點走了樣,因為搶銀行多少會出些紕漏。所以這位三十九歲的銀行搶匪想逃,卻沒有逃脫計畫。這樁根本不能算是銀行搶案的銀行搶案發生後,警察想當然地出現了,受驚的搶匪衝出銀行,跑到對街,進了看見的第一道門。

可是……那道門直通二樓,根本沒有出口,意指搶匪只能往樓上跑。

搶匪一轉身,看見大樓裡某間公寓的門正好開著,因為那戶待售的公寓裡滿是四處參觀的潛在買主。於是搶匪踉蹌進了公寓,氣喘吁吁滿頭大汗,手裡的槍指著天空,故事就此成了綁架人質案件。

有人從橋上面跳下去,不是橋的錯。除夕前一天看屋,成了搶匪的人質,也不是誰的錯。不過,如果最後搶匪消失了,那頭大的警察,又該怎麼辦?

本書特色

  • 國際暢銷作家菲特烈.貝克曼2020年全新小說作品
  • 繼《明天別再來敲門》、《清單Hold不住的人生》、《阿嬤要我跟你說抱歉》三部銷售超過千萬冊的小說之後,最新幽默而溫暖,讓人捧腹大小的同時又忍不住落淚的故事。

Photo Credit: 天培出版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潘柏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