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四月的大地震,引來死亡與惶惶不安,一件蛇郎娶親的耳語,在府城繪聲繪影流傳。臣服於命運安排的香香,隨婚嫁的隊伍深入蠔鏡窗山中,將會換來幸福,還是引入蛇洞?
文:長安
翠玉在玩草。
身後是阿窗婆的土角厝,裡頭傳來母親和舅舅跟阿窗婆說話的聲音。夏日的下午極為漫長,空氣彷彿靜止,一旁的甘蔗園種著高過她的甘蔗。翠玉被吩咐把長輩們吃剩的西瓜皮拿到外頭丟棄,翠玉看著甘蔗的影子,就入了神。
比起翠玉所居住的府城市區裡嘈雜的市聲,鄉間的風景讓她感到自在。翠玉很難說明這是為什麼。他們家開水果行,對於那些被摘採下來的、置於禮盒中的果物,翠玉總有憐惜,覺得它們離開了土,好可憐。
甘蔗影子變長的速度極為緩慢,翠玉漸漸感覺到無聊。她撩起長衫下襬蹲下,把地上藤蔓的葉子摘下來,摺成小船,一艘艘地排列起來。剛剛丟棄的西瓜皮已經爬上螞蟻了。她也不怕蟲子,反而把小船移到螞蟻附近,看著牠們爬上過船隻。螞蟻頭上的兩隻觸角靈活地動著,翠玉看著有趣,把手移到螞蟻旁,讓螞蟻爬上來。螞蟻爬過少女的肌膚,令翠玉有輕微的搔癢感,一個忍不住,就把螞蟻甩了出去。她身子重心不穩,踩到了一旁的草叢。她看見草叢下有個狹長的身影穿過,那個身影到遠處後立起來,碧綠的雙眼盯著她看。
是蛇。
那是全身翠綠的小蛇。她並未感覺到恐懼,反而與蛇四目相對了一會。蛇是會吃人的嗎?儘管晶瑩的蛇眼銳利,翠玉無論如何凝視,都看不出任何惡意。
這時她聽到了後頭母親叫她的聲音。
「你在做什麼?」
翠玉轉頭,再回頭,蛇已經不見了。母親的聲音聽起來帶有怒氣,趁母親接近之前,翠玉急忙把果皮與小船都踢亂,還是沒躲過母親的目光。
「你又在玩泥巴嗎?都公學校卒業的人了,怎麼還這麼不端莊,這樣怎麼嫁人呢?香香比你小,人家都比你懂事。」香香是翠玉的表妹,比翠玉小幾個月。性情溫淑嫻雅,很得沈家長輩們的疼愛。從小,翠玉就被說要向香香看齊,只是她從來做不到。
「別怪翠玉了。」阿窗婆說。
阿窗婆從屋子中走出,看來她跟舅舅、母親的事已經聊完了。看到阿窗婆,翠玉感到安心,阿窗婆在時,總不忘幫翠玉說話。
翠玉母親平時很倔強,但是被阿窗婆一說,也不反駁。阿窗婆總有讓舅舅與母親乖乖聽話的神祕力量。阿窗婆年事已高,瘦小的身子走起來有點晃,她走到翠玉身邊,抬起頭端詳著翠玉。翠玉有種被看透的感覺,因此低頭,看到了阿窗婆的手上懸著一隻金玉鐲,在陽光下反射耀眼的光澤。為何住處簡樸的阿窗婆,會有如此華貴的玉鐲?翠玉不解。
阿窗婆注意到翠玉的目光,拉起她的手,把金玉鐲脫下來,放到翠玉的手上。
翠玉沒有懂阿窗婆的意思,只是接過玉鐲,仔細看了一圈,又把玉鐲還給阿窗婆。阿窗婆見到翠玉將玉鐲還給她,有點訝異,但隨即露出理解的神情。
「你們翠玉啊,將來是要做大事的人。」阿窗婆說。
這是阿窗婆第一次認真看著翠玉。從來,這些預言都是屬於香香的。翠玉從小就會背,那句舅舅與母親時常掛在嘴邊的話:「香香是振興沈家的關鍵。」但從小,香香並沒有什麼特出之處,頂多是相貌出眾、從小特別得人疼,以及農曆七月和進廟裡容易頭疼而已。但香香的任何徵兆都讓家中人大驚小怪,這或許代表著什麼,也或許其實沒什麼。只是這種大驚小怪從來只屬於香香,翠玉一直都覺得,這種大預言沒自己的事。
但這是翠玉第一次嘗到了甜頭。
據說沈家風華當頭之時,阿窗婆是沈家的重要幫手,於眾僕人之中頗有威信。在翠玉的曾祖父母去世之後,阿窗婆繼承了曾祖父母族譜上的字,因此才叫阿窗婆。她看著舅舅與母親長大,兩人在祖母去世之後,遇上所有大事,總是會來請教阿窗婆。他們說阿窗婆是算命仙,總是能預言吉凶。
翠玉是受現代學校教育的,不信怪力亂神之事,但總有時,她會好奇,是否芸芸眾生之中,總有一兩個人,有他人難解之異能。因為這種稀世之人過於罕見,因此尚未被世間的科學證實。而擁有敏銳目光的阿窗婆,總讓翠玉有這種想法。
阿窗婆所說的會是真的嗎?
蟬聲高鳴,熱風吹過。甘蔗的影子好像又清晰了一些。翠玉只想記住這一瞬間。
隔年,翠玉入讀了家政女學校。
那時,日本統治台灣三十多年,在這三十多年內,男人們剪掉了清國時代留的辮子,女人們放了小腳。孩子不入私塾了,進了學校,接受新式的教育。翠玉和香香也在公學校裡待了六年。翠玉去年卒業,和今年卒業的香香一同升學。
穿上黑色的水手服,綁上白色的領巾,翠玉就是三年制的家政女學校的學生了。和她一起的,還有香香。不像翠玉的頭髮總是不聽話,香香的短髮服貼在頭皮上,看上去更加乖巧。兩個人整整齊齊一同入學的那天,母親和舅媽幫她們穿好制服後,開心得都要哭了。
「果然進女學校真是太好了,阿窗婆沒有說錯——」
翠玉被再三囑咐,作為表姊,一定要好好照顧香香。翠玉就知道,自己能進女學校,果然又是託香香的福了。這恐怕也是阿窗婆的旨意吧,雖然阿窗婆說著「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但那個「大事」,也許就是輔佐香香成為中興之祖,也說不定呀。
沈家之所以對香香有如此高的期待,是有原因的。
沈家曾經是南部第一大富豪,雖然現在翠玉家與香香家,兩戶共同賃居在台南的街區中,完全看不出昔日盛況。但據說當時,沈家曾經有面朝港口的氣派宅邸,所使用的物件也都華貴非凡。只是大約在半個世紀以前,家境急轉直下,沈家的幾戶兄弟迅速趁機分光家產。翠玉祖父的這一支分到了幾塊土地,但在把土地賣掉之後,終於無以為繼,翠玉的祖父母把膝下的一對兒女送給親戚家做養子和養女,沒多久夫婦雙方便先後孤寂而亡了。
這對兄妹長大之後,念著血緣,違背了父親對養家的承諾,回復了沈姓。他們在離祖厝不遠的地方,租了房子,那是同情他們的家族遠親提供的。又,由於兩個人的力量總是大於一個人,因此兄妹中的妹妹並沒有外嫁,而是招贅一名外鄉來的李姓男子為婿,生下了翠玉。哥哥也結了婚,生下一名女兒香香。翠玉與香香都姓沈,香香有個繼承族譜的全名,叫沈梅香,翠玉則不從族譜。這是內孫與外孫的差異。
儘管家族有了一外一內兩個女兒,這對兄妹仍希望能生個兒子,但都沒有成功。所幸,兩人信賴的阿窗婆對香香寄予厚望,他們才能懷抱著對未來的希望栽培香香。他們共同經營水果店,販賣給觀光客和內地人的水果特產。但因為家族遠親的同情心行將耗盡,因此租屋的費用越漲越高,已經到了水果店的收入難以負擔的程度,沈家時常處在周轉有難的狀態中。
或許在生活遇到危機時,香香就是舅舅與母親困厄心緒的救贖吧。只要能把希望寄託在香香身上,他們就不會放棄。
送香香進女學校,也是許願的一種方式吧。——只是這種許願,到底許的是什麼樣的願呢?他們究竟是以什麼形式,把希望寄託在香香身上呢?
翠玉入學沒多久,就聽同學說了:「公學校的八百元,高女的一千兩百元,沒有進公學校的四百元。聽說有些美女甚至有好幾千呢!那我們的話,應該也有一千元吧?」
「你說什麼話呀?哪有人這樣算的!……不過高女是四年制,我們是三年制。你也許可以這樣算,高女的一千兩百元比公學校的八百元多四百,等於是一年多一百元,所以我們應該有一千一百元吧?你看,我的算數還不錯吧?」
翠玉把她聽到的這番話告訴香香,香香一聽,就板起了面孔。「你不要聽她們的。雖然現在本島人還有這種近乎賣女兒的聘金制度,但是社會在進步,再過幾年,到了我們結婚的時候,這樣的惡習必然有所改善,未來終將迎來全面根除的一日。到時候,就不會有女子因為家長貪圖聘金,而被迫嫁給人格低劣的丈夫了。」
香香說著時,標緻的雞蛋臉上,五官略向中間擠了擠,看得出來她是真的生氣了。翠玉有點被香香的嚴正態度驚嚇到,她從來沒有認真的思考過這個問題。她以為結了婚,夫家畢竟是得到一個生養小孩的人力,支付聘金也是理所當然的。只是,要是由她來說,她會覺得家政女學校和高女生的價值,應該不相上下才對。畢竟,她們可是在這種「新娘學校」裡,按照「賢妻良母」的標準被教育的。作為妻子的價值,應該不亞於高女生吧?
「說到這個我就生氣。對待現代的知識女性應該是這種態度嗎?一週中居然有一半的時間,學的是裁縫、刺繡、家事這些瑣事。原本我以為,父親和阿姨要讓我們升學,是要去高女的,要是去高女,我也能考得進去。沒想到居然是要我來這裡縫東西。結果呀,聘金還不是比高女少,真是的。」
「可是香香,你的手藝很好呀。」
翠玉說著,她是少有的縫紉奇才,走線全都歪七扭八,沒有一條是直的。縫製正月新年用的注連繩時,她開心地撿了一堆花花草草來做裝飾,成品卻慘不忍睹,一拿離開先生面前,馬上四分五裂。她其實真心羨慕著香香的好手藝,香香卻露出了沮喪的表情。
「這個時代就是這樣吧。所以雖然我學習和裁縫都好,人們只會注意到我的裁縫。你不也是嗎?明明擅長做人造花,卻跟我一樣成天被困在這裡,天天聽先生說要怎麼做家庭主婦。」
翠玉低下頭。香香所說的話對她而言太遙遠了,而有強烈自我主張的香香,姿態也太過耀眼,讓她不忍直視。若是以香香的格局來說,說不定真的能作為一名女企業家來振興沈家,也說不定——那時候,翠玉只要按照香香的指示做事,就十分滿足了。
但是從舅舅和舅媽把香香送進家政女學校而非高女一事,代表他們並非期待香香成為專業的職業婦女,而是希望她成為富人的妻子吧。如果是香香,一定會比一千一百元還要多,或許會有三四千元呢。
「——香香想要自由戀愛嗎?」
被翠玉這麼問的香香,一下紅了臉。翠玉見香香沒回答,只好繼續說:「既然聘金制度會造成怨偶的話,那果然還是自由戀愛才能解決問題吧?所以香香是自由戀愛的主義者嗎?」
翠玉完全沒有意識到香香的驚慌,依然維持平常的聲調講話。香香被嚇得努力發出尖叫聲來蓋過,一邊用手遮住口無遮攔的翠玉,輕聲警告她:「你說得太大聲了。」
「啊,也是。舅舅跟舅媽聽到會生氣吧。」
「……按照他們對我的執著,絕對會的。」
氣氛變得凝重,兩人陷入沉默。所幸這天長輩們都在店鋪忙碌著,沒有人注意到兩個少女的調笑。過了很久,香香才咕噥了一聲。
「有啦。」
「有什麼?」
「……沒事,什麼都沒有。當我沒說。」
兩人懷抱著相異的心思,展開了她們的女學校生涯。
那是入學後的一個月,台南五月初的鳳凰花,火一般地在大正町通盛開,為城市覆蓋上無限的南國風情。這幅景觀被印在明信片上,成了經典而永恆的一幕。多少旅人搭著火車到了台南,都要去看那一條燃燒的街道。春夏之交的豔陽穿過紅花間的縫隙,照射下來,彷彿陽光也染上了豔紅的光彩。
鳳凰花盛開的情景,翠玉一年年看。終於到了第三年,她這將是最後一次,穿著水手服看鳳凰花了。
雖然畢業還是明年來春的事,但意識到「這是最後一年」的那一刻,翠玉的心情就再也回不去了。日日的風景都像是最後一日,她好像在一瞬間成熟了。突然,她也能看得懂香香的憤懣與苦悶。鳳凰花謝之時,翠玉忍不住喃喃說:「難道我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嗎?」香香聞言笑了起來,翠玉由羞轉怒,伸出手作勢要打香香,卻被香香握住她的小拳,說:「我們現在是同伴了。」
這樣的夢幻情景,也在讓人無法直視的豔陽中,被熱氣蒸騰得逐漸模糊。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蛇郎君:蠔鏡窗的新娘》,聯經出版
作者:長安
繪者:Say HANa
透過以上連結購書,《關鍵評論網》將由此獲得分潤收益。
「蛇郎君要娶新娘了!」
據說是地震造成了蛇郎君出洞,蛇毒瀰漫,要娶親後方能平息。
一列婚嫁隊伍,傀儡般走向蛇精盤據的蠔鏡窗山;
新時代的姊妹,如何掙脫傳統的枷鎖?
小說家長安,化身日治三〇年代青春少女
在自由戀愛與蛇郎娶親的謎團間,尋找愛的真相
據說蛇妖所在的府城近郊蠔鏡窗山,山壁有一片光滑的區塊;遠看光滑,但是近看則有層層紋理,就像是牡蠣殼一般,因此稱之為「蠔鏡窗」。傳說其中有個山洞,山洞裡住了一隻蛇妖,在清國時期,或是更早的時代,那隻蛇妖曾經出來害過人。祂曾一度被鎮壓,但是地震把祂震醒了……
日治三〇年代中期的台灣,迎來了文明思想,青年女孩接受新式教育、心嚮自由戀愛。翠玉和香香,一對就讀家政女學校的姊妹,在摩登時代關口,卻終究擺脫不去傳統家庭倫理的束縛,論誰也無法棄擲加諸少女身上的聘金婚姻制度。一場四月的大地震,引來死亡與惶惶不安,一件蛇郎娶親的耳語,在府城繪聲繪影流傳。臣服於命運安排的香香,隨婚嫁的隊伍深入蠔鏡窗山中,將會換來幸福,還是引入蛇洞?
小說家長安化身新時代少女,尋蹤無端消失的姊妹,為愛涉險,抽絲剝繭蛇郎傳說的謎團。

Photo Credit: 聯經出版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王祖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