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森信男

由「VT Artsalon」所主辦的「跳島計畫」,於今年正式邁入第五回。本回「跳島計畫」因應疫情採用線上形式舉辦論壇「跳島開議:東亞連線論壇」,並分為兩個場次。第二場次「藝術在疫情時代能做的貢獻」聚焦於東南亞的團體及策展人如何回應疫情之下的艱鉅挑戰。

而筆者所參與觀察的第一場次「藝術視野:從跳島戰略到新冷戰」則是邀請台灣藝術家姚瑞中、沖繩研究員豐見山和美(Tomiyama Kazumi)、南韓策展人金俊起(Kim Jungi)及菲律賓策展人Patrick D. Flores。在該場次中,來自「第一島鏈」諸島的藝術工作者,圍繞著一個既舊且新的議題進行討論:「冷戰」。

以1991年蘇聯崩塌算起,冷戰結束至今正式屆滿30周年。承襲自第二次世界大戰遺緒的冷戰體制,於今日依舊影響世人。包括菲律賓、台灣、沖繩、朝鮮半島及日本在內的第一島鏈,曾於二戰時期承受重大的傷亡,後又於冷戰時期身處於東西兩大陣營的對抗前緣。

冷戰體制不僅是區域戰爭及衝突的成因,共同時塑造了現代文化及社會的樣態。在1990年代起的「後冷戰」時期,第一島鏈的居民才較有機會針對冷戰時期的諸多問題進行梳理,而當代藝術又在此脈絡之中扮演起巧妙的角色。

1990年代之後的全球化體制,連帶促進非西方地域的當代藝術發展。比起傳統的藝術體制,當代藝術似乎提供了某些後設的視角,使之能對於冷戰時期的荒謬及壓抑,透過解構、嘲諷、縫合等手法進行後冷戰的「精神修補」工作。

然而,此時此刻我們所遇到的挑戰或許是,後冷戰和平的30年歲月是否即將走入尾聲?當下國際局勢風聲鶴唳,美中之間的衝突似乎有可能升高為「新冷戰」,在體制重新洗牌的外在因素下,藝術工作者又該如何重新評估既有的工作步調?

「跳島開議」第一場次「藝術視野:從跳島戰略到新冷戰」所邀請的講者,實際上皆聚焦於頗富政治意識的藝術創作或藝術計畫。姚瑞中爬梳其自1990年代起陸續創作的「本土佔領行動」、「反攻大陸行動」等切中後冷戰氛圍的藝術行動。金俊起則透過「DMZ和平藝術運動」及「和平藝術長征」,企圖透過藝術計畫縫合冷戰的傷痕及不堪記憶。

對於豐見山和美而言,沖繩的痛苦不僅是血腥的歷史記憶,更是嚴肅的當代議題。沖繩美軍基地的長期存在,壓迫著沖繩民眾的生存空間。Patrick D. Flores則是引用其於2019年新加坡雙年展的研究案例,透過藝術史的重建工作挖掘來自冷戰時期的新視角。

該場次的每位講者都象徵著某種方法學的取樣;舉例來說,姚瑞中的藝術計畫便呈現了亞洲藝術家如何在後冷戰初期介入政治美學的操作,而類似的創作在亞洲通常遠早於策展人、展覽及藝術機構於1990年代對於相關領域的關注。

透過姚瑞中的作品,我們可以看到某種「虛擬再現」的政治性。不論是「佔領台灣」、「反攻大陸」,或是「萬里長征」,藝術家透過重演或虛擬政戰教條搬的軍事行動,來凸顯該口號之荒謬性。這種「虛擬再現」的精神也延續至VT Artsalon所主辦的「跳島計畫」,以及金俊起所發起的「和平藝術長征」。

Photo Credit: 姚瑞中提供

長征——一個行走中的視覺展示

當然,該概念便牽涉到敘事選擇的特殊性:為何反省戰爭、甚至提倡和平的藝術計畫,必須要透過類似「軍事動員」的概念來進行組構?答案有可能是一方面該策略回應了冷戰衝突的荒謬性,但另一方面,對於經歷過冷戰時期的藝術工作者而言,這些「軍事動員」的概念更像是某種深植於體內的敘事結構。

豐見山和美於論壇中亦有提出其觀察:她認為沖繩年輕一代的創作者逐漸失去過去社會運動的傳承及問題意識,對於「和平」的想像所提出的看法已與老一輩的藝術家逐漸遠去。

今年時值冷戰結束已屆30年,對於現下年約20及30多歲的觀眾及創作者而言,冷戰時期的衝突及肅殺背景實際上是他們所從未經歷過的經驗。也因此,關於冷戰經驗的討論於近年的藝術計畫之中,必然需要增加關於教育及記憶傳承的問題。而透過藝術節、工作坊、藝術展覽等媒介作為中介平台來引發批判性的討論,當代藝術自身的敘事特質便已解答了上述提問。

關於冷戰記憶的討論亦不應僅囿於軍事經驗、或是政治事件的回溯,藝術史及文化史的補遺是近年亞洲藝術書寫及研究的一項重要工程。從新加坡、韓國至日本,我們都可以看到許多研究型展覽如何透過藝術史的重建工作,企圖書寫亞洲當代藝術的起源及脈絡。而一旦我們對於戰後至1980年代亞洲當代藝術的脈絡能加以重新理解並進行考掘,該工作自然便是針對亞洲冷戰史的文化側面進行更清晰的討論。

舉例來說,Patrick D. Flores以2019年新加坡雙年展作為平台,透過重新介紹旅美菲裔藝術家Alfonso Ossorio及Carlos Villa,來企圖補足戰後菲律賓藝術的敘述。透過該兩位藝術家的風格及生涯,藝能間接藉此碰觸菲美兩地的戰後文化互動。

Flores教授趁此論壇報告的機會,亦介紹了舊金山藝術學院(SFAI)於1976年針對美國不同移民族裔藝術家所舉辦的展覽:「Other Sources: An American Essay」。許多菲裔藝術家的作品於該展覽中被完整呈現。

筆者自身於涉入亞洲冷戰藝術史的研究時,便發現冷戰時期由於亞洲各國之間的政治進程及社會處境差異頗大。也因此,亞洲較難效法西歐,可以直接採用「68學運」來作為冷戰時期的共同記憶,並藉此進行藝術及文化史的重構及比較研究。

筆者認為,對於第一島鏈的冷戰時期藝術史研究來說,除了軍事及政治衝突作為後冷戰時期的某種「傳統」之外。加工出口業、都市化、國際化及經濟成長期的庶民文化史、勞動經驗及生命政治,或許會是不同於歐洲「運動美學」、又不同於共產陣營「動員美學」的某種「現代勞動及經濟生活美學」。

第一島鏈作為冷戰時期美國秩序的經濟勢力範圍,其都會形貌、生活風格、娛樂文化、及社會結構於冷戰時期遭受劇烈的改變。類似的生活方式及社會衝突亦對亞洲各地的藝術史帶來深遠的影響,這些結構性的問題其實尚有待進一步的研究及調查。

另一項於本次論壇逐步浮現,但卻尚未被明確談論的議題,便是「新冷戰」的未來。若當下的第一島鏈當代藝術正在處理上一場冷戰所遺留的遺緒,則當下一場冷戰已經到來了話,這中間是否會引起結構上的衝突?

對於台灣來說,最尖銳的問題或許會是沖繩美軍的議題。站在沖繩居民的立場,台灣海峽的緊張局勢造成日本政府開始增加於沖繩列島的軍事部屬。近期的國際新聞再次勾起沖繩居民的戰爭記憶,不少居民亦步增加的軍事設施及駐軍感到憂心。

但尷尬的是,台灣的社會安全及寄居於其上的言論、創作自由,在中國武力威脅的現實考量下,也確實僅能暫時仰賴沖繩美軍基地及日本自衛隊於區域中所扮演的軍事角色。

此種尷尬的處境不僅出現於台灣 :菲律賓與中國之間的領海衝突及香港地位的變動等問題,皆間接牽動兩韓關係及駐日韓美軍的相關問題。在新冷戰的結構之下,各地方自身的利益勢必引起相互之間的衝突及矛盾。

但幸運的是,我們身處在一個全球化及資訊相對透明的時代,亦是一個有可能避開誤解及國族衝突的時代。也許第一島鏈藝術工作者的工作並非除了凸顯冷戰時代的荒謬性,還應包括於未來創造積極的對話。藝術活動或許不能解決下一場冷戰所要面臨的嚴峻問題,但卻能透過呈現其真實性及複雜性,為後世留下對話的空間及遺產。

本文作者介紹

高森信男,獨立策展人、策展團體「奧賽德工廠」廠長;近年重要策畫展覽包括2011年「後態度:台灣年輕當代藝術家聯展」(墨西哥城Ex Teresa Arte Actual)、2012年「南國.國南:台越藝術家交流計畫」(胡志明市Zero Station、台南齁空間)、2013年「Sommerreise」(柏林GlogauAIR)、2014年「拾荒花園」(台北誠品畫廊)、2014年台灣國際錄影藝術展「鬼魂的迴返」(台北鳳甲美術館)、2015年「我不屬於」(台北恆畫廊)、「野生傳說」(金山朱銘美術館)、2016年「迷宮中的青鳥:從日本近代美術至亞洲當代藝術」(台北日動畫廊)、2017年「菸葉、地毯、便當、紡織機、穴居人:當代藝術中的工藝及技術敘事」(台北鳳甲美術館)、2018年「Is/In Land:台蒙當代藝術游牧計畫」(烏蘭巴托976 Art Space及台北關渡美術館)、2019年「留洋四鏢客」(台北TKG+)及2020年「秘密南方:典藏作品中的冷戰視角及全球南方」(北美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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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祖鵬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