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詩《身上的每道傷疤》：第一次抉擇──追夢

我第一次認真思考該不該當全職運動員，是在會考前的聖誕節。

那時候，我已正式加入青訓隊，青年教練敏姐找我談了好幾次，半逼半哄地說：「單車隊花了時間和資源在你身上，是為了培養你成為全職運動員⋯⋯亞洲全職女孩少，只要你全職訓練一段時間，很大機會在亞洲錦標賽奪獎的⋯⋯」軟硬兼施的策略對我顯然很管用，我把她的話記在心中。

訓練不但佔據了我的課餘時間，還有上課的時間。我頻頻請假外出比賽，錯過了不少課節。很多時候，我追不上進度，測驗時看着問題不懂得下筆。若然會考是一場比賽，我早被同學遠遠拋離了。

回到教室，老師說着一些我似懂非懂的內容，我看着她的嘴唇開開合合，無法集中。我眺望窗外，思考我的人生。

人生像數學題，太多未知數——繼續升學還是當運動員？誰能替我找到正確的路？我抬頭望天，看見一片巨大的雲，雲像個大問號，是不是我心中的疑問呼喚了它？天空一片蔚藍，萬里晴空就只有這片「問號雲」，當我正想告訴旁邊的同學這個奇景，「問號雲」頓時隨風飄散。

另一名青年教練曾教練怕我失了退路，苦口婆心地勸我在會考前的進修假停練，乖乖温習。於是，我盡了最大努力備試。為了爭取時間，我一天到晚把自己關在自修室，以麪包為糧，拼命追趕學習進度。一個月的時間不足以應付耽擱多時的學業，我只好將課文死記硬背，儼如乾嚥法國麪包。臨渴掘井的後果就是腦袋跟腸胃一同受罪——都吃不消。

Photo Credit: AP / 達志影像

好不容易捱過了會考，讀書的任務暫告一段落。試後，我屈指一算，估計成績應該夠資格在原校升讀中六，但我已經不想讀下去了。那時候一想到要營營役役地為考試而讀書，就覺得青春失去該有的意義。方程式的運算方法也不止一種， 更何況是人生的道路？不跟着標準步驟，並不代表找不到最後答案！

自那天起，我開始有當全職運動員的打算。

等待放榜期間，機械師忠哥哥由衷地對我說：「Sarah，我給你一個建議，你可以考慮一下。」他伸出兩隻手指，說：「試兩年！如果這兩年你達到亞洲水平，證明你選對了。若真不行，你讀書不差，再重讀也為時未晚。」

選擇一條與眾不同的路，離開舒適圈，像走上懸掛在高空的鋼絲上，鋼絲又幼又長，沿途險阻重重，福禍難料。第一次站在這樣的分岔路口前，我不敢跟誰商議，怕反對聲太大，令我打消追夢的念頭。直到放榜前夕，我終於下定決心，戰戰兢兢地告訴姐姐這個決定。

放榜當天，姐姐陪我回學校取成績表，我沒有準備學費，她怕我後悔，沿途一直問：「你想的話⋯⋯現在回家拿學費還來得及。」我堅決地拒絕她的好意，顯得毫不在乎，拿成績表後還跟兩位同學結伴去唱卡啦OK。

其中一位同學未獲得學位，正等待學校通知，所以我們都不敢忘形地唱，生怕歌聲或音樂聲太嘈吵，會蓋過電話的鈴聲。電話如願以償地響了起來，收到取錄通知的同學既焦急又歡喜，另一位已有學位的同學恐防她急中生亂，就陪她回學校了。她們臨離開時，問了我最後一遍：「你要不要也回去報讀中六？現在還來得及。」

我低聲道：「我留在這裏就好了。」

她們離開後，忐忑不安的情緒就如潮水般襲來。

我想有人陪伴。即使滿心期待當一名運動員，我也怕面對那未知的前路，怕不適應全職生活，怕別人看不起，怕與朋友分道揚鑣⋯⋯我心旌搖搖，方寸大亂。回到家，又不敢在家人面前哭訴，便躲在洗手間裏，偷偷打電話給前輩羅白。他直截了當地問：「你已經決定了，為何要哭呢？後悔了嗎？」

沒有，我不後悔。只是初次為自己的人生作這麼重大的決定，我怕得很，怕要承擔更大的風險和責任。

我放肆地哭了一整晚，讓淚水洗滌紊亂的心緒。終於，淚不再流了，只見牆上的小鏡子中裝着哭腫了眼的自己。

我對鏡中的女孩說：

「哭夠了，明天起，開始追尋屬於你的人生吧！」

（節錄自李慧詩《身上的每道傷疤》第五章〈心之恐懼〉）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身上的每道傷疤》，啟思出版社出版（網店連結）

圖片來源：啟思出版社

書籍簡介：

這本書是李慧詩（Sarah）成為單車運動員十九年的傷痕紀錄，也是她的成長紀念冊。2006年，她摔車斷手，幾乎被斷定運動員生涯終結；2016年里約奧運，一上場就被對手撞倒，四年努力付諸流水 ；同年在日本作賽期間，仿如至親的普林俊教練溘然辭世……從無奈的現實，磨煉出抵禦軟弱和恐懼的勇氣。堅持不懈地努力，是因為對理想的倔強，使這個寂寂無名的單車手，一步一步走上奧運舞台、成為世界冠軍。她現在所得的榮耀，交織着一道又一道傷痕和淚痕。在此書中，Sarah坦率地寫下自身經歷，希望給予讀者在生活中一點堅持的動力，因為她相信：每個厄運，都伴隨同等分量的機會；坦然面對傷痛，定能蛻變重生，成就更堅強的自己。

作者簡介：

李慧詩，香港單車運動員。從小熱愛運動，2003年加入香港單車青年訓練隊，翌年轉為全職運動員。2010年打破500米計時賽亞洲紀錄，2012年倫敦奧運奪得凱林賽銅牌，2020年東京奧運奪得爭先賽銅牌，至今獲得三件「彩虹戰衣」殊榮，有「牛下女車神」之稱。2017年開始修讀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創意及專業寫作學士課程，致力發掘除運動以外，另一種挑戰自我、牽動他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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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Alex
核稿編輯：Alv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