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新聞大阪社會部採訪組(前田幹夫、涉江千春、向畑泰司)

照護援助專員的自白

我們對照顧殺人案件及加害者的調查採訪,最終以系列企劃「照護家族」為名見諸報端。最初的連載名為「殺人案件的『自白』」,刊登於二○一五年十二月七日的晨報(《每日新聞》大阪總部發行版本)。

我們報導了第一章中提到的姬路市殺害失智症妻子案件,根據加害者木村茂及其他當事者的「自白」、審判紀錄,我們力求還原案件真相及案發背景。

連載獲得巨大迴響,我們收到了來自全國各地不計其數的信件和郵件。其中有正在進行家庭照護或曾有過相關經驗的讀者的來信,字裡行間無不透露各般無奈與煩惱。同時,也有不少讀者殷切地盼望著社會對照顧者的支持及保障制度能夠得到進一步的完善。

在眾多讀者來信中,一位六十多歲的男性讀者所提出的樸素真摯的問題引起我們的關注。

「當事人身邊的人,能否預防照顧殺人案件的發生呢?」

事實上,在對採訪結果進行回顧的時候,我們也針對這一問題進行討論。照護援助專員、醫師、機構工作人員等專業人士,在與照護家庭當事者接觸的過程中,能否及時察覺異樣呢?

十二月二十三日,街道被聖誕彩燈裝飾一新,處處洋溢著節日的氣氛。這一天,我們來到民生委員吉田孝司的家,他曾促成我們對茂的採訪。

與吉田談話間我們得知,他因工作關係,與茂的妻子幸子曾經的照護援助專員白石早苗相識。因而我們拜託吉田與白石取得聯繫,詢問對方是否願意接受採訪。

幾天後,我們得到吉田的答覆:「白石女士閱讀了《每日新聞》上的連載。她表示:『木村先生能夠這般有決心與勇氣站出來為案件發聲,那麼我也要盡我所能。』」

新年伊始。二○一六年一月十九日下午一點左右。我們來到了位於姬路市郊外的住宅區,附近的山丘此時已裹上了淡淡的銀裝,向遠處延伸著,一派靜謐美麗的畫面。上次來到這裡還是夏天的時候,我們對茂進行了採訪,自那以來,已過去了近半年光景。

白石工作的照護機構位於國道沿線,附近超市、便利商店林立,從茂的公寓步行僅需十分鐘左右。原先的木質兩層樓住家經過擴建改造,成為了現在的商用建築,在建築物的正面掛著寫有機構名字的大幅招牌。

打開玄關門後,映入眼簾的是面積約二十張榻榻米大的大廳。約十名老人正在大廳裡看著電視,不時與工作人員談笑,這些老人都是在此接受日間照顧服務的。其中也有老人正躺在床上。

機構方面也已得知白石接受採訪的事,工作人員帶我們來到二樓的會客室。

過了一會兒,只見白石一邊打著電話一邊匆匆走進屋內。也許她正在和負責的照護家庭進行溝通吧。不一會兒,她掛了電話,向我們露出了微笑:「讓你們久等了。」

白石身形小巧,動作輕快,說起話來也很爽快,完全不像七十多歲的年紀。白石言談間充滿自信,看起來完全能夠勝任照護援助專員的工作。

二○○○年,在介護保險制度得以落實之後,為使其順利運作,照護援助專員這一職位便應運而生。

對於使用介護保險服務的家庭,照護援助專員每月都需預先為其制定詳細的服務計畫(照護方案),確定具體接受服務的種類和時間。照護援助專員的主要工作是,與受照顧者及其家人進行有效溝通,制定照護方案,並在服務開始後確認方案是否被切實施行。

介護保險制度的實施,首先要通過照護需求認定,確認申請人所需要照護的程度。根據程度不同,日後所使用的服務種類及給付額度也各不相同。照護援助專員需要結合受照顧者的症狀及自身意願,制定最為適合的照護方案,對於有照護需求的家庭而言,能在有限的條件內,最大程度地滿足家庭的需求,這樣的專員是最值得信賴的。

想要成為照護援助專員,需要通過都道府縣(日本的行政區劃,分別為:東京都,京都府、大阪府,及四十三個縣)等舉辦的考試,並接受相應的培訓。且參加考試的必要條件是,具備照護社工、一般社工、護理師、醫師等法定資質且具有五年以上工作經驗,在福利機構具有十年以上照護經驗等。這個職位所尋求的人才不僅需要具備理論知識,還需要有豐富的實際工作經驗。

白石曾經是護理師。在介護保險制度開始施行後不久,她便投身於照護援助專員的行列,至今已服務過近一百戶具有照護需求的家庭,工作經驗豐富。

「我真的為木村夫婦的事感到遺憾。」

白石在會客室的沙發上落坐,這麼對我們說道。隨後,她從A4大小的透明資料夾中取出當時的工作日誌及幸子的照護方案,一邊閱讀,一邊回憶起當時的情況。

據白石所述,有這樣一幅場景始終深深印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那時茂垂頭喪氣、情緒低落,邊嘆著氣邊悠悠說道:「已經沒有機構能夠讓孩子他媽入住了啊……」茂的表情空洞呆滯。

此前,白石眼見茂因為照護而筋疲力盡的樣子,於心不忍之下,提出幫忙聯繫能夠讓幸子入住的照護機構,最終卻尋而未果,無法解決幸子的照護問題。

二○一二年八月十六日,正是茂將幸子殺害的六天前。當時正值盂蘭盆節假期,白石在為幸子尋找照護機構的過程中遇到了阻力,她無論如何也想當面與茂說明這一情況,於是在這一天前往茂的家中拜訪。

為制定照護方案,白石每月都會拜訪一次茂的家。近三、四個月以來,幸子的症狀不斷惡化,對此她也早已察覺。

「就算是我這個外人在的時候,木村太太也沒法安靜下來。有時候她一進到廚房,就會對著木村先生大聲呵斥:『趕緊做飯!』絲毫不避諱我的存在。木村太太當時已經無法自主更衣,吃飯時會把食物撒落一地,有時候還會不自主地流口水。在我看來,木村太太的病情惡化十分迅速。」

同時,白石也明顯地感到,茂的疲勞正與日俱增。

「木村先生看起來疲憊不堪。以前的他總是表現得非常沉穩,但當時他卻總顯得焦慮不安。木村先生表示,自己出現食欲減退的情況,體力也大不如前,並且還面臨睡眠不足的問題。也許是因為要照護木村太太的緣故吧,他絲毫沒有休息的時間。」

這樣下去,茂無法再繼續對幸子進行家庭照顧了。出於這個想法,白石勸說茂將幸子交由機構進行照護。

茂卻表示:「我將繼續照顧幸子。」一開始,茂的態度很堅定,但在白石的不斷勸說下,他的想法也漸漸發生改變。在與茂的兒子商量後,白石便開始著手尋找合適的照護機構。

然而,能提供長期入住且收費低廉的照護機構並不多見。以各自治體或社會福利法人營運的特別養護長照中心為例,根據厚生勞動省的資料顯示,其作為介護保險機構,入住費用低於民營機構,然而等待入住的人群數量在二○一三年度就已超過了五十二萬人次。

白石首先試圖尋找能夠讓幸子短期入住的機構。隨後,某處機構同意讓幸子入住一晚。然而,再次申請入住的時候,對方卻拒絕了。機構方表示,第一次入住的時候,幸子在夜間出現大聲喧譁的情況,值班的工作人員稱幸子過於吵鬧,不適合繼續入住。

白石還找到了其他幾所機構,然而在說明幸子的症狀後,無一願意讓其入住。

同時,白石也在積極尋找能夠提供長期入住的機構。她與茂一起研讀由地方製作的照護機構目錄及地圖,以「離家較近」、「費用能靠退休金支付」為條件進行篩選,最後確認了四處機構。一一詢問後發現,沒有一處機構有空餘的床位。

「八月十六日那天我拜訪了木村家,向木村先生說明現狀的嚴峻:『任何一所機構都很難入住啊……』木村先生顯得非常沮喪,怯懦無助。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木村先生露出這樣的神情。道別時,我對他說道:『我還會繼續尋找的,我們都不要放棄。』未曾想,這竟是我最後一次拜訪木村家了……」

八月二十二日下午四點左右。白石正在機構的辦公室內製作文書,窗外突然傳來刺耳的警笛聲,白石不禁為之一震。

也許這便是案件發生的預兆吧。

那天早晨,幸子所參加的日間照護機構的工作人員來到木村家接幸子,因無人應門而聯繫了白石。接到消息的白石腦海中一下浮現出那時茂沮喪的神情。

白石隨即趕到木村家,按下門鈴後,屋內卻未有任何動靜。向陽臺望去,也沒見到晾晒的衣物,白石略感擔憂。但當時她心想著,也許夫婦倆一同外出了吧。總之,她先打電話通知茂的兒子。

幾小時過後。白石變得焦慮不安起來,彷彿是追趕著警笛聲一般,她趕到茂的公寓。只見此時公寓前正停著數輛閃爍著紅色警燈的警車。警員們一臉嚴肅地出入木村家。

見狀,白石覺得呼吸一窒,幾乎要暈倒了。

「當時自己的心怦怦直跳。那天晚上,警方來到機構取證。我這才知道,發生了這樣嚴重的事情……真的非常震驚。」

自二○一一年十一月起,白石擔任幸子的照護援助專員,當時距離案發約十個月。

首次面談的時候,茂表示:「想讓幸子繼續體驗人際交往的快樂。」描述著自己對即將開始的照護生活的希望。

根據幸子的症狀和舉止,白石為其制定每週使用一天日間照顧的方案。

然而半年後,二○一二年春天開始,在與幸子的主治醫師商談後,白石希望能讓睡眠不足的茂有更多休息時間,因此將幸子每週使用日間照顧的時間增加到三天。夏天開始,幸子使用日間照顧的頻率已增加到每週五天。但即便如此,也未能避免悲劇的發生。

「我最感到後悔的是,就算是一天也好,自己沒能將木村先生從家庭照顧的痛苦中解脫出來。自己為何沒能找到合適的照護機構呢?但是,機構方面也並無過錯,因為人手不足、等待入住的人數眾多等緣故,拒絕入住也是無奈之舉。」

我們與之前曾拒絕幸子短期入住的機構取得聯繫,大多數都拒絕我們的採訪。不過,其中有一家機構的負責人邊露出苦澀的表情,邊這樣對我們說道:

「許多申請者都這般拜託我們,『就算是一天也好、一週也好,請允許我們入住吧。』我們也想讓大家入住,但是有時不得不因患者的病症而婉言相拒。就我們這兒來說,夜間值班的工作人員一人要負責近二十名患者。如果是在夜間吵鬧、走動的患者,真的就算一晚也無法讓其入住啊。」

可見,當時身心俱疲、陷入絕境的茂,並非照顧者中的特例。在採訪中,白石向我們強調一件事。

「經歷那起案件後,我察覺到,在我所負責的照護家庭中,也有不少人因照護而疲勞,陷入危險的狀態。作為照護援助專員,如果我和同事們能夠更耐心地傾聽當事人的煩惱就好了,但遺憾的是,我們並沒有這麼多時間。」

白石常年需要負責超過三十例有照護需求的個人及家庭。如果在一個家庭上花去過多的時間,就沒法照顧到別的家庭。僅僅是每月一次的家訪及照護方案等文書的製作,就已經讓援助專員們應接不暇了。

白石曾親眼看著茂陷入絕境,但是作為照護援助專員,僅僅依靠她的力量,是無法預防悲劇的發生。

「要想預防悲劇的發生,需要行政機構等方面介入,採取措施,制定相關制度,在緊急情況下讓當事人及時入住照護機構。我們也在努力,但是國家及行政機構方面也應該為家庭照顧者提供更多保障和支援。」

二○一三年十一月十七日,距案發已過去一年有餘,白石在姬路市內偶然與茂相遇。自案發不久前的八月十六日家訪以來,這是白石與茂首次見面。

「那時候真的麻煩您了。」

茂走近白石身旁,露出抱歉的神情,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此時白石內心悲痛欲絕。真正需要道歉的人是我啊,什麼都沒能為你們做……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無人知曉的房間:長期照護下,走投無路的家人的自白》,寶瓶文化出版

作者:每日新聞大阪社會部採訪組(前田幹夫、涉江千春、向畑泰司)
譯者:石雯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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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殺死了我的家人。」
精神壓力 / 睡眠不足 / 身心俱疲 / 絕望 /
經濟困難 / 獨自承擔 / 有苦難言 / 共同自殺……
家中最有責任感的人,被長期家庭照護擊潰的瞬間。

被長期家庭照護擊潰的瞬間,因愛而生的照護創傷——

  • 為了不讓母親痛苦,早苗拿來了最鋒利的刀子。被殺害的母親,此時已臥床十二年半,身上卻不見絲毫褥瘡。
  • 木村殺了一直深愛著的妻子,他說:「當時應該有能幫助我的人,但是,我獨自一人承受了所有壓力,沒有時間考慮向他人求助。」
  • 老後再也無法負荷照顧工作的芳子,殺了腦性麻痺的兒子,她在法庭上供述:「就像慢慢往水杯裡加水,不停加水的話,水最終會溢出來。我也到了極限,無法再承受更多了。」

悉心照護家人的照顧者,卻變成了殺人犯。
他們是最有責任感的「加害者」,
悲劇發生,受譴責與制裁的,也是他們。

  • 70歲老人照顧80歲的「老老照顧」
  • 為照顧父母而自願犧牲未來的「照護離職」
  • 老人照顧病中子女的「老病照護」
  • 一人同時照顧多位家人的「多重照護」
  • 從自信到絕望,男性照顧者有苦難言的困境……

家庭照護這件事,愈想努力做好,愈容易將自己逼入絕境。進入「大照護時代」的我們,法律、社會福利制度是否已與時俱進、足夠完善?法庭對於相關案件的審判,是情理法,還是法理情?

2007到2014年間,日本每八天就有一起照顧殺人案件;根據本書採訪小組調查,兩成照顧者「曾有過殺害家人、共同自殺的想法」,七成照顧者「因長期照護而身心俱疲」。在台灣,則是十年間發生了近百件的照顧殺人慘案,其中許多加害者選擇在殺人後自殺。

最初因為愛與責任而承擔起的照護工作,若沒有尋求協助與宣洩出口,在缺乏支援與支持下,身心終究會到達極限,甚至演變成「照顧殺人」的人倫悲劇。

「每日新聞大阪社會部採訪組」深度採訪多起照顧殺人案件中的相關人士,傾聽「加害者」的沉痛悲鳴,揭開家庭照護慘烈的現實困境,探尋預防慘案再度發生的可能。

Photo Credit: 寶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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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