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書中,傅拉瑟以哲學現象學為方法,藉由追溯詞彙意義在歷史上的演變,分析了我們生活中的各種「設計」,包括有形的雨傘、帳篷、書籍、打字機、汽車、工廠,到無形的信仰、程式語言、都市規劃、地緣政治等,透過對物質世界諸多物的狀態,簡要而深刻地闡述技術、知識與文明間的交互關係。
文:維倫・傅拉瑟(Vilém Flusser)
第十四章 汽車
我們有個傾向,往往會驚嘆於種種發展。這是從十九世紀繼承而來的。而就這點而言,它要歸功於基督教把歷史視為救恩歷史(Heilgeschichte)的觀念。所以我們會傾向於談論比較發達以及和比較不發達的生物。細看之下,這種傾向著實令人驚訝。例如,我們知道根據熱力學第二定律,自然會趨向於更加均勻。這使我們想起古人的想法,也就是說,我們已經從黃金時代走下坡,據此,在敗壞的近代以前,那是個美好的古老時代。
驚嘆進步的傾向和我們的自然經驗互相矛盾。我們看到自然的進步導致了哪些設計不良的情況,而我們也改善那些問題。這就是技術的本質。有個例子會讓我們更加清楚。我們得出的結論是,滾動向前比邁步前進更聰明。輪子比步行好。但是自然界裡沒有輪子而只有腳。單就這個思想證明了人性尊嚴正是在於使用人類理性以對抗自然的愚蠢:用輪子對抗雙腳。這就是這篇文章要談論的內容。
車輪是值得注意的交通工具。因為它不是模擬身體器官,而是模擬滾動的鵝卵石或盤旋的天體。也因為它絕不是一般人都會發明的,因為像阿茲特克(Azteken)和印加(Inkas)這樣的高度文明就沒有使用它。人會有這樣的思考,必須至少在潛意識裡伴隨著「輪子上的社會」(Gesellschaft auf Rädern)的標語。那是關於一個非自然形成的、而且不是所有人類都會有的社會。任何思考汽車的人,都必須對此提出解釋。
相反的,人們試圖改變它。汽車被設計成看起來像動物一樣,甚至是人類。它們有兩隻眼睛、一隻鼻子、一張滿是牙齒的嘴、一副身體,一條尾巴;它們會喝東西並且排放污染空氣的氣體。汽車上唯一不能被動物化的,正是它的輪子。汽車平整滾動。然而,它可能比我們周圍大多數人和動物更有生命力。「輪子上的社會」是物化(verdinglichen)了生物、把像汽車這樣的物「身體化」(verleiblichen)的社會。
它是這樣進行的:我們把周圍大多數人都變成了物。它們對我們來說是「有問題的」(物的)( dinglich)。我們試圖解決這些問題。為了達成這點, 我們試圖理解人們。定義他們並且處置他們。這種把人變成可以理解和處置的問題,就像心理學、社會學、經濟學或政治學那樣,是古代猶太人所說的「罪」(Sünde)。即是說,這是關於一種存有學上(ontologisch)的犯罪:我們不應該理解和處置人們,把他們物體化(reifizieren),而是要認識他們並且在他們當中認識自己,愛他們。
但是硬幣有另一面。我們將周圍許多的物都轉化為人。我們沒有理解和處置它們,而是承認它們並且在它們當中認識自己。我們喜愛這些物。例如民族、政黨、公司、軍隊、工會。這種「改造」(Alterifikation),這種把物變成人的行為,就是古代猶太人所說的拜偶像,並認為這是所有罪惡當中最嚴重的。輪子上的社會,「被改造的」(alterifizieren)汽車、愛汽車,是個有罪的、拜偶像的異教社會。
最重要的是,這是個愚蠢的社會。其愚蠢之處在於,當我愛事物的時候,它們卻不會愛我。這必然是一種不幸的愛,也絕不是純粹的愛。無論我對改造的事物投入多少情感,無論我對一個民族、一個政黨或一輛車子有多麼投入,愚蠢的物都不會回報我的愛。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清潔汽車,讓它的金屬部件閃閃發光,然後爬到它下面保養它,它不會對我表示感激。甚至那些我預期會從一隻狗那裡得到的東西。
愛國主義是愚蠢的,因為愛國無法使國家愛它的孩子,而汽車保養是在存有學上和愛國主義差堪比擬的愚蠢行為。我越是保養我的車,它就越讓我沮喪。因為雖然我改造了它,它仍然是一個物,而且是有潛在危險的。物裡頭的潛在危險,是在回答對於車子的愛。
儘管有這個馬克思主義的口號,汽車的拜偶像還是證明了馬克思主義對於壓迫的分析在這裡無用武之地。我們的境地特徵不是人對人的壓迫,而是物對人的壓迫。坐在馬鞍上的不是資本家,不是物的所有者,而是物。而被改造了的物則超越了物化的壓迫者不人性的行為。此外,這兩種不人性的行為幾乎是處於有如地獄一般的反饋(Feedback)狀態。
當我們不遵守交通號誌時, 無生命的車輪會機械性地碾壓過我們,而坐在無生命的方向盤前面的物化的司機,則成為這個機械性過程中不人性的部分。只有一種現象學分析(phänomenologische Analyse),而不是馬克思主義分析,才能談論這些互通聲氣的存有學罪行,這些罪行就隱藏在所謂的交通事故當中。在這裡可以看到毒氣室以及擁有它們的黨衛隊人員的相似之處,我們固然不應該把這個相似性壓下來,但是也不應該詳細闡述。
如前所述,輪子上的社會不僅在物的、機械性的意義下是不合乎人性的,而且在區域意義下也是(不是指人類整體)。它是個西方國家社會無論汽車開到哪裡,它都會把西方拖在後面。車輪是對超越區域性的、幾乎是人類共有的輪子的否定。所謂超越區域性的, 是指一個在原地打轉的圓圈。那是「同一者的永恆輪迴」(Eine ewige Wiederkehr des Gleichen),只有在機動化(motorisiert)的西方才會開始往前進。輪子的純粹概念是完美的、恆定運轉的圓圈,是「輪迴」(Samsara)的永恆流轉的概念, 以及在數字「pi」的問題上啟發了古代希臘人的概念。
要想在西方的道路上前進,輪子必須失去這個不斷重複的特性,成為一條直線上的「本輪」(周轉圓)。這是個難以實現的抽象概念,托勒密認為他在天文學裡解決了這個問題,但直到米其林(Michelin)發明汽車輪胎後才實現它。這讓我們對輪子、它的滾動和摩擦有了新的認識。這樣看來, 尼采的主張才真正可以理解,「同一者的永恆輪迴」和「權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意指同一件事,據此,這是我們能想到最艱澀的思想。
在機動化以前的時代,人和動物都是轉輪馬達。人們在他們肌肉的活動當中看到要讓輪子運轉的張力,要從「同一者的永恆輪迴」當中汲取「權力意志」。尼采的思想有多艱澀,可以從以下的場景中看出:配備有轉動的輪子的車子陷在泥濘中,由被鞭打的牛拉出來,並且使它轉動前進。但是,如果它們跟著開始轉動,那麼車輪的意志就會奪取權力,並且以其獲得解放的慣性碾壓過阻力。
自從機動化以來,即使是拖拉機,這種把意志中的輪迴轉化為暴力行動的情況也不是很明顯。因為那裡震爆的汽油不同於收縮的肌肉,它不再是一種張力,而是一種可以控制的震爆,它按照活塞設計者規定的節奏進行。已經解放的輪子不再以沒有摩擦力的慣性脫離阻力,而是由米其林或固特異(Goodyear)繪製的浮雕對抗麥克亞當(MacAdam)發現的表面摩擦力。機動化的西方世界正在席捲全球,這要歸功於以事先設想的技術計畫克服了同一者的永恆輪迴的權力意志。輪子上的社會的先知,不是馬克思而是尼采。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設計的哲學》,商周出版
作者:維倫・傅拉瑟(Vilém Flusser)
譯者:連品婷
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媒介哲學大師
探討技術、物與文化之間關係的經典之作!
「設計如同一張網,是知性為了改變環境而撒出的網。」
日常生活中,無論是有形或無形的人造物,
都是人類以技術對抗自然、利用自然的「設計」。
而當技術或科技創新,進而改變我們生活時,
人與物的關係將如何變化?可能帶來什麼危機?
橫跨多重知識領域的當代哲學家傅拉瑟,1980年代即預見了未來的網路資訊時代:「在我們難以置信的眼前,另一個世界將從電腦中浮現。」當時並非每個家庭都有個人電腦。然而,儘管人類利用各種技術「智取自然」,卻也引發許多值得深省的問題,例如:當機器人持刀殺人,誰該負責?機器人的設計者、刀的設計者,還是編寫機器人程式的人?
在本書中,傅拉瑟以哲學現象學為方法,藉由追溯詞彙意義在歷史上的演變,分析了我們生活中的各種「設計」,包括有形的雨傘、帳篷、書籍、打字機、汽車、工廠,到無形的信仰、程式語言、都市規劃、地緣政治等,透過對物質世界諸多物的狀態,簡要而深刻地闡述技術、知識與文明間的交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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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王祖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