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凱特・莎莫史克爾（Kate Summerscale）

囤物癖（Syllogomania）

英文源自希臘文syllogē，收集的意思。囤物癖是有想囤積物品的衝動，依據二○○八年的研究，有2％到5％的人口患有此症。似乎從一九六○年代初期，此英文單字就已出現在英國醫學期刊上，該病症的盛行情況一直到一九九○年代才變顯著。

在此之前，二十世紀的頭數十年，兩位富有的紐約人，在第五大道的三層住屋內，囤了170噸的物品。蘭利．科利爾（Langley Collyer），是位工程研究生，也是位音樂會鋼琴手，在自己的家裡建造了一道迷宮隧道，與盲人哥哥霍默（Homer）居住在此，哥哥以前是位專營海事法的律師。蘭利堆起的書報，跟牆面一樣高，當中還藏了幾台大鋼琴、一台X光機，有兩顆頭的胎兒標本、汽車零件、罐頭、獨木舟、吊燈。這對兄弟在一九一○年代就不用電話了，一九二○年代停用瓦斯，一九三○年代也停掉電力。

蘭利每天餵霍默吃100顆柳丁，期望他雙眼可以重見光明，還會幫霍默留下報紙，認為霍默視力恢復後就可以閱讀。一九四七年，鄰居報了警，警察衝進屋子後，發現蘭利倒臥在自己設計的迷宮陷阱裡身亡，遺體已被老鼠啃食，而霍默的屍體則是在10英尺（約3公尺）旁的地方，因為沒有弟弟的餵食而活活餓死。

數年後，美國的家長會警告孩子，如果不把房間整理乾淨，最後就會變成科利爾兄弟檔。不過，在二○○九年，艾德格．羅倫斯．達克特羅（E. L. Doctorow）的小說作品《霍默與蘭利》（Homer & Langley）裡頭，科利爾兄弟檔的囤物行為是很浪漫的，宛如探索行動。這對兄弟是「移民」，達克特羅寫道，他們打造屬於自己的瓦礫王國，「準備離開這個國家，前往屬於他們的家」。

科利爾兄弟離世的這一年，德國社會學家埃里希．佛洛姆（Erich Fromm）提出論證，表示個體認為自己的定義，乃是「曾經」或「依然擁有」的物品或經歷。在《成為自己》（Man for Himself）一書裡，佛洛姆寫道，這些有「囤物傾向」的人都是沉默寡言、會猜疑的類型，他們把情緒投注在物品上，而非人的身上。

一九五一年，心理分析師唐諾．溫尼考特（Donald Winnicott）提出見解，認為當我們還是嬰兒時，我們會把情緒投放在過渡性客體（transitional objects）上，像是絨毛娃娃、小被被等，用來替代父母給予的慰藉，直到我們學會如何安慰自己的這一天為止。或許，喜愛囤物的人無法把父母養育的一面給內化，繼續把照顧的角色投放在物品上。許多囤物者的家堆滿各種物品，這象徵巢窩、繭、洞穴、堡壘；愛囤物的人，完全不會覺得被侷限的空間給困住，反倒覺得是被輕托擁抱著。至於那些有經歷過創傷的人，物品就真的是預防被傷害的盾牌，阻擋掉入侵者的路徑。

二○一○年，藍迪．弗羅斯特（Randy O. Frost）和蓋兒．史黛凱蒂（Gail Steketee）在《物品：強迫性囤物與物品的意義》（Stuff: Compulsive Hoarding and the Meaning of Things）一書裡觀察發現，囤物者往往把物品當成身體延伸出去的一部分。

「我的身體和我的房子，差不多就是一樣的東西」，一位名為艾琳（Irene）的53歲女性這樣告訴弗羅斯特，「物品是我的慰藉」。艾琳是個性活躍，擅社交的兼職房地產仲介，還有兩個小孩。根據她自己的說法，她的囤物行為逼走了丈夫，也害自己不好意思邀請朋友來家裡，而艾琳的東西都是自己所屬身分的一部分。「保存一部分的自己」，艾琳解釋道，「如果我丟掉太多東西，那就沒有東西留下來給自己了」。

當弗羅斯特前去拜訪時，艾琳帶他走「羊腸小徑」來到各個房間，裡頭堆滿了衣服、書籍、報紙、袋子、籃子、紙盒等等，這些物品的最上層散布著許多照片、傳單、折價券、筆、鉛筆、藥罐、隨手寫下的電話號碼或文字廢紙。就跟許多愛囤物的人一樣，艾琳把這些東西保留下來，是為了以防日後用得到。

弗羅斯特了解了，艾琳的物品都是有回憶的，這些東西就像是3D立體倉庫，儲放她的過往與想像的未來。弗羅斯特觀察發現，愛囤物的人居住在有可能性的境界裡，讓各種選項環繞，因為無法容忍失去任何一種選項，而每件物品都是當下所有。弗羅斯特寫道，對囤物者而言，「失去機會的畏懼感，大過使用某樣物品的獎賞」。

另外，弗羅斯特面談兩位富有的中年飯店老闆，艾文（Alvin）與傑瑞（Jerry），兩人自認為是「現代版的科利爾兄弟」；這兩位身穿皺巴巴西裝，打著領結的仁兄，帶著弗羅斯特參觀他們居住的旅館。兩兄弟各據一間頂樓套房，裡頭堆滿了藝術品與古董，四處散落的名片、衣物與各種凌亂的物品。這兩間套房都已經滿到無法住人，所以兄弟兩人只好搬到旅館的其他房間，不過新房間很快也堆滿了東西。傑瑞睡在地板上，因為他的床早已被占據。

傑瑞居然可以說出房間內每一件物品的所在位置，他指出：「這裡的每樣東西都有段故事，我全都記得。要是丟掉任何一樣，那麼那段故事就會消失。」艾文帶著弗羅斯特展示他的物品，每樣東西都能激起新的記憶，他說道：「就跟語言一樣，東西都會說話。」弗羅斯特另外有幾位面談對象，同樣顯露出把物品人格化的傾向。有位退休的畫廊老闆表示，自己已逐漸被西裝、襯衫、翼紋皮鞋（wingtip shoes）等收藏品給埋沒，「這些東西好像操控著我！有點越來越危險了，會攻擊我，讓我產生幻覺，害我待很晚不睡覺！」

面對弗羅斯特提出的問題，艾文和傑瑞給出的答案都很凌亂，兩人也承認有時會在自己錯綜複雜的思緒裡迷失：「每件東西都很有趣」，艾文指出，「就像一樣東西與另一樣東西有所關聯似的」。弗羅斯特和史黛凱蒂認為，許多囤物者皆患有注意力不足過動症（ADHD，attention deficit hyperactivity disorder），這類人很健談、很健忘、很容易分心。這些特質使得管理財物變成一件難事，同時也難下決策、完成工作、執行計畫。

弗羅斯特、史黛凱蒂等人已經找出囤物傾向的證據；二○一○年，法醫精神學家（forensic psychiatrist）肯尼斯．偉斯（Kenneth J. Weiss）寫道，囤物或許是調適型特質（adaptive trait）「出了毛病」，我們內在衝動的分支出現異常，所以會想要收集物品。動物行為學家康拉德．勞倫茲（Konrad Lorenz）的假設是，這種習慣是實踐長期潛伏的「固定行為反應模式」（fixed action pattern），正如同松鼠會囤堅果、鳥會築巢一樣。

遺傳學家則是在家庭成員有兩位以上囤物者身上，（在十四號染色體上）找到相似的基因組成。另外，神經學家也發現囤物者的前額葉前方，有部分有時是受損的，這地方控制的正是規劃與組織，而且他們的前扣帶迴皮質區（anterior cingulate cortex）代謝速度比較慢，此處負責動機、專注、決策。不過這些神經系統的發現，並無從證明有些人注定會喜歡囤物——腦內不同的模式可能可以反應出行為，但卻無法驅使行為。

弗羅斯特和史黛凱蒂推測，囤物者可能是遺傳到某項或某些特質，助長了囤積物品的行為——或許是對細節或記憶回顧有怪癖，或是有強烈的知覺敏感度（perceptual sensitivity）——但只有同時承受情緒創傷的時候，才會發展出囤物行徑。

二○一三年，美國精神醫學學會（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的第五版《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已納入囤物癖，並認定囤物是種顯著的精神疾病，然而有些人認為這不是疾病，而是怪異行為。

如同社會學家艾倫．霍維茲（Allan V. Horwitz）的觀察，「不管是謀殺、收集垃圾，還是愛裸體，全是社會本身認為不正常的行徑，但並非就是精神異常的徵兆」。霍維茲指出，我們畏懼囤物可說是「道德恐慌」的一部分，那是我們對社會與自身所害怕的東西的迷戀。在某些地方、某個時間點，囤積物品乃是節約、懂得著想的跡象——為未來短缺做好準備——丟棄資源倒是會被看作是輕率、浪費，甚至是道德敗壞的作為。

但在二十世紀末的富足社會裡，物品很容易生產，也易於取得，價格更是低廉，以致於有些人會覺得東西太多了。設計師開始推行現代美學，偏愛光線與空間，簡潔的線條、清爽的檯面，不再推崇複雜細節的精心設計。

一九九六年，瑞典家具品牌IKEA力勸英國民眾要「扔了你的印花製品」（chuck out your chintz，源自十六世紀印度的印花棉布，於十九世紀歐洲廣為流行，印花設計除了布料也用來裝飾各種物品），隨即古董物件的價值便一落千丈。電視台製作了一系列與凌亂主題有關的紀錄片，如：《儲物狂》（Hoarders）、《隔壁的囤物狂》（The Hoarder Next Door）、《凌亂不堪的屋子》（Hot Mess House）、《怦然心動的人生整理魔法》（Tidying Up with Marie Kondo）。

二○一四年，史考特．赫林（Scott Herring）在《囤物者》（The Hoarders）裡提出論證，囤物者提醒我們文化中的「冗多」（redundabundance），「毫無設限的渴望，一再添購你已擁有許多的物品，我們在這方面的能力毫無設限」。誇張的囤物場景正好演示了我們自身與物品的失調關係；我們對物品的渴求，期望能被滿足，但之後這些物品便失去意義。若衝動型購物是過度接受消費型文化，那麼衝動型保存就是失常版的消費型文化，或是滑稽仿效的作為，因為消費者完全無法把東西給消費耗用掉，擁有的物品不再是戰利品，反倒開始壓迫人、劫持人、壓垮人。

囤物癖在俄國又被稱為「布拉斯基症候群」（Plyushkin Syndromw），取自尼古拉．果戈里（Nikolai Gogol）一八四二年的作品《死靈魂》（Dead Souls），即小說中家財萬貫的守財奴地主。布拉斯基不只是囤積自己的物品，也收集散落在自己土地上的垃圾。小說警告：「安穩的年少歲月過了之後，就進入充滿怨恨、艱困的成人時期。在旅途上，要確保帶上了人類情感！別遺失掉，因為錯過了就撿不回來了！」果戈里指出，布拉斯基顛倒了，當他貪婪地收集各種物品時，卻已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拋下人性，就像垃圾一樣在街頭散落。

與布拉斯基相似的英國版人物是不識字的克魯克（Krook），出現在查爾斯．狄更斯於一八五三年的作品《荒涼山莊》（Bleak House）裡。克魯克囤積的是女性毛髮和自己讀不懂的舊文件。「全都是自己跑到我網中的魚」，克魯克說道，「我無法忍受與曾經擁有過的物品分離」。小說故事進行到一半，內容就已經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材料，至於被琴酒灌醉的克魯克，竟在店後方凌亂的雜物之中開始自燃，最後只留下灰燼、油漬，以及藏起來但還沒讀過的寶物文件。

一九九○年代初期，美國作家珍納．馬爾康（Janet Malcolm）完成新書關於希維亞．普拉絲（Sylvia Plath）的調查工作，馬爾康發現自己非常受不了某位受訪者雜亂的房子，這是位在東英格蘭的貝德福德鎮（Bedford），「一處囤滿異常凌亂雜物的地方」。

一九九四年，馬爾康在《靜默的女人》（The Silent Woman）寫道，「沿著牆面、地板、各種物品的表面上，堆滿了數百，甚至是數萬件物品⋯⋯這地方猶如一間二手店，但裡頭胡亂塞滿了十間其他二手店的物品，而且每一樣東西的上頭都有一層薄薄的灰塵；不是那種暫時的新灰塵，而是層層堆疊的沙塵，歷經數年，這些沙塵也獲取物品的所有權了，正以某種形式存在著」。

拜訪結束離開之後，馬爾康猜想自己是不是因為房子太亂而感到不自在，因為這隱喻了她在寫書時所面臨的問題。為了撰寫普拉絲的故事，馬爾康必須從收集來的大量混雜資訊之中，丟掉大部分的已知資訊，如此才「有空間可以好好整理一些念頭、想像與感受，好讓讀著會想要逗留，而不是想逃跑」。可是，對身為囤物者自傳的作者來說，捨棄材料就是一個造假的過程。那房子讓馬爾康感到很煩惱，因為好像一再提醒自己即將做出背叛的事實。這些囤積物品盡是毫不協調的實際情況，非常多樣、隨機、不一致、累贅、真實，馬爾康寫道，「醜陋的真實寓言」。她想要寫的故事比較優雅、比較愉悅，而且與真實不符。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為什麼有人會怕貓？有人囤積成癮？讓世界身心失調的狂愛與恐懼之因》，創意市集出版

作者：凱特・莎莫史克爾（Kate Summerscale）
譯者：吳盈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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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有人性愛成癮？有人沉迷性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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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看點】
人群焦慮、酗酒、購物狂、密集恐懼……那些真實存在，讓人飽受折磨的心疾解密

你害怕什麼？沉迷什麼？某些行為表現是病了嗎？
電影、小說中描寫的邊緣人格，原來都真實存在!?

手機不在身邊會焦慮！周遭太過安靜令人不安？
用說謊獲取關注，縱慾、崇拜偶像，什麼都要洗！
不符期待就歇斯底里；關不住，待在小空間裡就頭暈？
東方人怕四，西方人不愛13；恐外症是疾病還是歧視？

當愛與恐懼走向極端，於是我們不再能夠掌控自己，
那些奮不顧身與無法停止的念頭，其實都有跡可尋。

本書揭露了99種史上有記錄，被診斷可能是演化而來，
也可能是在特定時代才有的社會心理問題和精神疾病，
以及各種強迫性的焦慮、抑鬱、衝動、亢奮等異常行為。
或許，正是這些瘋狂行徑讓我們的畏懼與想像得以具體，
讓我們得以假裝每件事情都很有道理，然後繼續活下去。

有病嗎？所謂的正常和不正常之間，是否有界線？

Photo Credit: 創意市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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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潘柏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