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棄身分、追尋新的認同,聽起來屬於「向內」的探索,但它的反向就是外界的人如何看待你。因此,這類作品也不可避免地會觸碰到「人與外界的關係」。《七龍珠》有個著名橋段是主角悟空、悟飯遇上了敵人基紐特攻隊。戰鬥過程中,基紐隊長發現他們打不過能力高強的悟空,於是使用大絕招,讓自己跟悟空「互換身體」。
撰文:李修慧
受訪者:黃崇凱
台灣漫畫家陳弘耀的經典作品《一刀傳》於CCC數位平台進行連載。成書於現代漫畫讀者較陌生的八零、九零年代,《一刀傳》竟融合了當今最流行的「穿越」要素——當代的武俠迷陳一刀,偶然間和明朝萬曆年間的武俠高手陳一刀,穿越時空互換身分。
「成為他人」這歷久不衰的主題究竟反映出何種欲求?明顯不符合現實的機制又能如何地刺激讀者去思索歷史?我們邀請到小說家黃崇凱從自身的閱讀與創作經驗出發,談談對於「架空歷史」及「穿越」題材的見解。
身分互換體現「想要成為另一個人」的慾望
針對「身分互換的穿越」,小說家黃崇凱不僅是漫畫讀者,也是這類故事的創作者,他2021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新寶島》就是「地理穿越」的作品,小說講述全台灣人一夜之間跟古巴人對調位置,台灣人跑到古巴去,古巴人也統統被不明力量轉移到台灣來,刺激讀者思考人民、政府、身分與土地之間的關係。
無論是時間穿越的《一刀傳》、空間穿越的《新寶島》、媽媽的靈魂跑進女兒身體裡的日本小說《秘密》,或是男女主角互換身體的韓劇《秘密花園》,黃崇凱說,這類作品都體現了人類本能的慾望:「我想要過另外一種生活、我想要成為另外一個人。」
所謂穿越、身分互換聽起來很「不科學」,但黃崇凱說,身分互換也不只出現在奇幻和科幻作品中,並舉了日本小說家平野啟一郎的小說《那個男人》為例,故事架構在現實世界,小說始自一個男人的死亡,當周邊的人要查明這名男子的身分、找他的家人時,卻發現這個男人所登記的身分不是「他本人」,他冒名頂替了另一個人的身分,並以這個身分過活、直到死亡。
你所遭遇的一切,終將成為你
拋棄身分、追尋新的認同,聽起來屬於「向內」的探索,但它的反向就是,外界的人如何看待你。因此,這類作品也不可避免地會觸碰到「人與外界的關係」。
黃崇凱舉知名漫畫《七龍珠》做例子,《七龍珠》有個著名橋段是主角悟空、悟飯遇上了敵人基紐特攻隊。戰鬥過程中,基紐隊長發現他們打不過能力高強的悟空,於是使用大絕招,讓自己跟悟空「互換身體」。
「悟空的戰鬥力非常強,基紐隊長以為只要霸佔他的身體,就可以發揮出這些戰鬥力。但事情的發展並不如基紐隊長想的這麼容易,實際上他跟另一個重要角色達爾互打的時候,他就發現,他沒有辦法發揮出那個身體可能一半的能力。」
漫畫雖然沒有解釋原理,但黃崇凱說,以人與外界的關係來看,這個狀況也不難想像,「你怎麼使用你的身體,都是長時間累積的,這個長時間累積的過程必然包含你跟你周圍的外界互動,慢慢地學習,你的身體會記得這些東西」。
而與外界互動會影響的結果,不只身體能力。黃崇凱說:「這個也提示我們另外一件事情:你要知道自己是誰、你要去做什麼事情,這些不完全跟你自己有關,它也跟你怎麼看待外界、你怎麼跟外界互動有關。」
而我們所遇上的一切人、動物、無生命的事物、城市景觀,都有可能形塑我們的行為,成為認同或身分的一部分。
「架空作品」的幻術:文字不一定精確,卻能帶出歷史感
除了「穿越」這個類別,《一刀傳》也可以歸類為「架空歷史作品」。當代無論是電影、連續劇,架空歷史作品大行其道,但虛構歷史的操作並不容易,黃崇凱說,有時候需要施展一點語言的「幻術」,才能成功讓讀者融入虛構背景。
黃崇凱以金庸武俠小說為例,金庸虛構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武俠世界,但故事的情節卻立基於現實歷史,例如《倚天屠龍記》發生在元末,《射雕英雄傳》與《神雕俠侶》則發生在南宋末年。為了讓讀者有「歷史感」,金庸的用字遣詞都經過設計。
黃崇凱舉例,比如我們平常可能會講「普通人家」,但如果金庸要表達相同的意思,「他可能就不會用『普通』這兩個字,他會用『尋常』,當你看到『尋常』的時候,那個詞彙的感受,跟當代日常口語使用的詞彙有一個明顯的差距」。
黃崇凱進一步解釋:「但事實上,在那些時代的人真的是這樣講話嗎?我們也不知道,我們也無法確定,可是他就是創造出一種幻覺,讓你覺得,有些東西是可信的,你可以很容易地融入這個故事。」
金庸的故事建立在真實歷史的宋朝、元朝,我們或許很難確切知道,當時的人如何講話、怎麼發音。但作者透過「非日常的詞彙」,創造一種具有歷史感的敘事腔調,於是能成功讓讀者相信,這一段段動人的故事,發生在過去。
「架空作品」的提醒:歷史並非穩固不變
不過,無論透過什麼樣的技巧,架空歷史作品最重要的核心,都是提醒我們:歷史並非穩固不變。
黃崇凱再度以金庸為例,金庸總讓他的虛構人物,與真實歷史交織互動,「郭靖和成吉思汗可能在某些歷史場景中曾經有往來,楊過在襄陽城的戰役也曾經用他的武功擊斃一個大汗蒙哥」。[1]
而這類融合真實史實與虛構內容的故事,可能刺激我們對於歷史的想像,黃崇凱說:「歷史有很多發展的方向,有可能會因為一些小事情,造成整個歷史局勢的改變。」
如果這些南宋、元朝、蒙古、襄陽之類的詞彙讓人有點頭昏腦脹,黃崇凱也舉了更貼近台灣的例子,台灣小說家瀟湘神的《台北城裡妖魔跋扈》和《帝國大學赤雨騷亂》。
這兩部作品的故事都設定在1950年代,但小說家假想,日本沒有打二次大戰、國民黨也沒有來到台灣,因此,1950年代的台灣,在小說中,仍然是日本的一部分。
在這樣的架空歷史中,小說家瀟湘神加入奇幻元素,描述日本的妖怪像日本人一樣,渡海南來,來到他們的殖民地台灣,並跟台灣在地的妖怪互動。黃崇凱說:「它會引起我們去想:如果台灣一直是日本的殖民地,那我們現在會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同樣能讓台灣讀者非常有感的,還有香港小說家陳冠中的《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黃崇凱介紹,「建豐」是蔣經國的字號,建豐二年指的就是他上台執政的第二年,也就是1979年,但有趣的是,陳冠中假設當年國民黨打贏了國共內戰、共產黨都被流放到克里米亞,所以書中的1979年,整個中國都在國民黨的控制下。
整本書的設計像一本教科書,告訴你,這個架空歷史中的1979年,不同區域發生了什麼事,「比如說香港那邊是怎麼樣、西藏那邊又是怎麼樣,台灣可能就變成一個沒有經濟奇蹟發生的島嶼、就是一個發展中等的農業島,所以當然也就不會有『護國神山』台積電出現。」
黃崇凱說:「那個小說又讓我們重新去思考,如果國共內戰是另一邊贏了,那現在整個東亞的局勢,或是中國內部又是什麼樣的狀態?」
解放對歷史的想像,從架空照見真實
正是這些「非歷史」的虛構內容,能讓我們思考歷史的多元可能。但是,知道歷史上曾經有另外一條岔路、會帶我們走向不同的地方,會帶來什麼改變嗎?
黃崇凱以日前「裴洛西來訪」為例,2022年8月,美國眾議院議長裴洛西拜訪台灣,此舉被視為對中國的政治挑釁,中國因此宣布停止進口台灣貨,並在台灣周邊軍事演習。
這些手段,對部分台灣人來說,只是中國慣常的恫嚇,但也有部分的人,對此非常焦慮。黃崇凱說:「正是他們所記憶、所知道的歷史,導致他們有這些邏輯跟這些想法。」
黃崇凱說,「我們常常會想要去追求比較穩固的東西,比如說我們今天對什麼人、什麼歷史有個定論的話,好像就可以比較安心、比較容易往前走。」但他說,「歷史不是一個穩固的狀態。」他用「地質產物」來形容歷史累積,地質學上,一片看起來固定、難以動搖的岩壁,可能來自不同的分層,但許多人只看見歷史的堅固,忘記它是層層疊疊累積起來的。
黃崇凱說:「台灣在這幾百年的發展過程裡,有不同時期先來後到的人,有不同的族群在這個地方生活,大家也各自帶了不同的歷史記憶。」
他進一步解釋:「對某一群人來講,他可能曾經被日本殖民統治過,這個記憶可能在他們家族裡遺留下來;另外一邊,可能是外省族群在1949年或者是二戰後,因為種種原因到台灣來討生活、求生存,他們身上帶的可能是另外一種(記憶)。這些記憶,跟在台灣可能已經有一兩百年根基的這種家族——不管他是漢人還是原住民——有著非常不一樣的感受。所以歷史記憶這件事情,會默默地影響很多東西,可是我們現在也許一直看著各式各樣的事情在發生、可能沒有空去思考到這麼多。」
虛實交錯的「架空歷史作品」,就在挑戰這樣堅固僵化的思維,在挑戰這些看起來隱微不明、但持續影響著我們的東西。黃崇凱說:「歷史曾經有很多可能性。它可能有一些選項——可能條件不夠,或者是時機不對——它就沒有辦法發生,也有的時候,只是一個小小的變化,但就會像蝴蝶效應一樣,產生極大的改變。」對歷史抱持多元開放的想像、知道歷史並非穩固不變,這是架空歷史作品的核心,也正是族群多元的台灣,不可或忘的概念。
備註
- 楊過在襄陽城的戰役中,曾經用他的武功擊斃一個大汗,其名為「蒙哥」
- 受訪者介紹
黃崇凱,雲林人。臺大歷史所畢業。做過雜誌及出版編輯。著有小說《新寶島》、《文藝春秋》、《黃色小說》、《壞掉的人》、《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靴子腿》及《字母會A~Z》(合著)。
- 撰稿人介紹
李修慧,台大中文系畢業,目前就讀東華大學華文所。寫詩、散文、報導、評論,現為「每天為你讀一首詩」成員、「關鍵評論網」文學專欄作者。曾獲鍾肇政小說獎,後山、新北文學獎新詩獎。
本文獲CCC創作集授權刊登,原文刊載於此
原標題:「穿越」是你我成為他人的慾望:黃崇凱的架空歷史漫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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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祖鵬
核稿編輯:丁肇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