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文雋

「『毒梟足球』如何影響整個哥倫比亞?」

回想我出發之前,拉美之旅仍處於幻想階段。當時的我看著地圖,粗略地構思行程,還一廂情願地,打算從哥倫比亞陸路前往巴拿馬。後來我才發現,不是世界上所有的陸地,都有道路相連。地圖上所顯示的,不過是地理上的連接。殊不知,該處不僅是熱帶雨林的未開發之地,更是遊擊隊長年佔據的範圍。

作為土生土長的香港人,誤以為「大地任我行」,那種理所當然的思維被衝擊,也對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愧。和平安定,在大部分的地方從來都絕非必然。

時至今日,許多人對哥倫比亞的印象,仍然跟危險、暴力和可卡因等詞語劃上等號。然而,就如是對印度的污名化一樣,對哥倫比亞視為洪水猛獸的人,往往從未到訪該國,甚至連她的地理位置也一無所知。哥倫比亞,就似經歷吸食毒品習慣的人,只要一旦毒品扯上關係,便成為其不可磨滅的烙印,甚至蓋過她其他的身分、改變、貢獻和美善。只有願意聆聽別人內在經驗的故事,才是去除標籤的唯一辦法。

卡塔赫納與魔幻現實

我從委內瑞拉輾轉來到海邊城市卡塔赫納(Cartagena),這是我在哥倫比亞首個踏足的大城市。卡塔赫納是一座歷史名城,長達十一公里的古城牆將舊城區攬入懷內,也將她的故事留在內裡。

我抵達卡塔赫納時,已是夜幕低垂,安頓過後便已無力遊覽。翌日,我急不及待地徒步前往舊城區去。開闊的廣場背後,是保存完好的古城牆,黃色鑲白的鐘樓聳立在城門之上。鐘樓城門(Puerta del Reloj)作為卡城的地標,正張開雙臂歡迎各地遊人。

我從鐘樓城門的拱門下穿過,進入舊城區的範圍,首先踏足的是三角形的廣場Plaza de los Coches。眼前是一系列樓高不一、色彩豐富的殖民地建築。廣場中央,立有一座雕像,以紀念一五三三年建城的西班牙殖民將領Pedro de Heredia。廣場四周熱鬧非常,拱門下的書報攤展示大量報章雜誌、旁邊的男士在兜售當家球星洛迪古斯(James Rodríguez)的國家隊球衣、Palenqueras大媽在擺賣甜食,還有無數遊人在駐足拍照。

雖然舊城區不乏歷史景點和博物館,但我最喜愛的遊覽方式,還是放慢腳步、隨意遊走。漫遊舊城區,既是尋根究底的文化旅程,也為大飽眼福的色彩盛宴。古雅樓房的外牆被抹上班斕色彩,紅黃藍白棕,應有盡有,配合陽台上的花卉攀藤,確是一步一景,驚喜處處。我仔細觀察,不僅欣賞陽台的細緻特色,也從建築物的大門和門環設計,了解昔日屋主的家世地位。偶爾一輛馬車在古教堂前駛過,讓我產生時空的錯覺,但街角售賣巴拿馬帽或Wayuu袋的小販,又將我拉回現代。

傍晚時份,我到海邊的城牆上散步。城牆上的砲台記載著歷史,從抵禦海盜,至力拒英國和法國入侵,到民族獨立戰爭,戰火與衝突不時侵襲這座要塞城市。來自加勒比海的海風吹拂,吹走惱人的悶熱,我遠望海邊球場的球員正追逐夕陽下皮球,近看身旁吧桌的遊人沉醉於餘暉的美酒,巨大的國旗在飄揚,落日平靜地沒入水平線。

入夜後,我走到住處附近名為Plaza de la Trinidad的小廣場。日間時的小廣場不算引人注目,但每逢夜裡,便搖身一變,成為居民遊客趨之若鶩的「街頭食堂」。小廣場的面積不大,或許只有約一兩個籃球場般大小,但有許多年青人在聚集。他們有的坐著喝啤酒聊天、有的在吃街頭小吃,有的在練習雜耍,也有小孩子在中央位置踢足球,還有隨意播放的音樂、小販的叫賣、群眾的喧鬧,都融為一體,整個廣場呈現朝氣勃勃的凌亂美。

我當然也入鄉隨俗,一口氣買了不少街頭小吃作晚餐。除了令人垂涎的串燒,還有含合了炸大蕉餅、肉絲、香腸、洋蔥、粟米和芝士等食物的地道小吃Patacon con Todo。我安坐在廣場的長椅,享受入夜後的卡塔赫納。我遊目四顧,赫然發現自己竟在「惡名昭彰」的哥國黑夜流連。雖說自己大多身處如泡沫般的遊客區,但整天感覺平靜安全,跟那些聲名狼藉的恐怖印象,相去甚遠。

翌日早上,我在舊城區的一家書店,邊喝咖啡邊看書。書店的一角,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的專櫃。他的著作《愛在瘟疫蔓延時》和《關於愛與其他的惡魔》皆以卡塔赫納為背景。當然,說到這位魔幻現實主義大師的代表作,必定是膾炙人口的《百年孤寂》。性格鮮明的家族成員上演荒誕離奇的劇情,穿插著幽靈神話和民間傳說,交織出孤寂的命運。翻閱《百年孤寂》,不禁會問︰「除了作者的豐富想像力外,到底是怎樣的時代與環境,才能孕育出如此作品?」

這片土地上,並非每個家庭都是邦迪亞家族,但拉美人總會在他們身上找到屬於自己的身影。外人眼中的魔幻情節,正是拉美人的現實經歷。既荒謬絕倫,又如幻似真,曲折離奇的情節,卻於哥倫比亞歷史上世代重演。其中一個世代,正是毒梟橫行和遊擊隊肆虐的時代,我稱之為「混戰時代」。

哥倫比亞印象︰遊擊隊 + 毒梟

在玻利瓦爾帶領下,這片土地於一八一九年從殖民者手上得到解放,並以哥倫比亞之名建國。然而,由哥倫比亞誕生至今的二百多年來,紛爭與衝突幾乎從未間斷,公義與和平離她尚有很遠。

雄心壯志的玻利瓦爾,意欲建立拉丁美洲的大一統民族國家,卻因政治分歧和派系糾紛之下,只能目睹「大哥倫比亞共和國」的瓦解,含恨而終。建國初期的兩位領導人,玻利瓦爾與桑坦德(Francisco de Paula Santander),因政治分歧而反目,他們的追隨者各自成為後來的保守黨和自由黨核心。兩黨之爭成為哥倫比亞歷史的重要篇章,包括兩次大規模的內戰——「千日戰爭」(Guerra de los Mil Días, 1899-1902)和「暴力時期」(La Violencia, 1948-1958),其死亡人數皆數以十萬計。「暴力時期」結束而後,兩黨和解,組成「民族陣線」(Frente Nacional),協議輪流執政,均分內閣和議會席位,並以此形式壟斷哥國政治達十六年。

長期的政治紛爭和武力衝突,固然讓哥倫比亞人難以安居樂業。在以美國為首的經濟殖民下,哥國政府長期向外資和大地主傾側,更令工人和農民生活苦不堪言。《百年孤寂》中的「香蕉公司大屠殺」,似是荒謬絕倫的虛構故事,卻是基於一九二八年發生的真實事件。當時執政的保守黨,為保護美資聯合水果公司的利益,大舉屠殺爭取權益的罷工工人及市民。雖然在政權封鎖消息和竄改言論下,具體真相至今仍不得而知。然而,即使無法宣諸於口,但政權為保私利而屠殺人民的血債,不會憑空消失。現實並非如小說中,出現社會性的整體失憶。只要有人守護良知,記憶就能存於血液之中,不會被年月所蠶食,有朝一日因果將至。

哥倫比亞共產主義自二○年代起醞釀,由數十年前「香蕉大屠殺」的血案,到「民族陣線」壟斷式的政治分贓,改革派無望以政治參與方式改變社會,加上冷戰時間的蘇美角力、古巴革命成功的鼓舞等背景影響下,將部分左翼分子逐步推向極端和武力手段。於六○至七○年代,左翼遊擊隊如「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人民軍」(FARC)、「民族解放軍」(ELN)、「四月十九日運動」(M-19)等相繼成立,他們聲稱要以武力奪取政權、爭取土地和政治改革。

左翼遊擊隊盤據叢林等地,作為勢力範圍,與哥國政府進行長期的武裝對抗。另一方面,他們又以勒索跨國石油公司、綁架大地主及其家人等方式,作為其打擊「進行剝削的特權階級」的手段和增加資金的來源。左翼遊擊隊的出現,牽涉哥國的社會結構性問題和當代的國際形勢等,各種錯綜複雜的因素。另一關鍵因素的出現,則令本已混亂的局勢,變得一發不可收拾。這個關鍵因素正是——跨國毒品販運。

於七○至八○年代,毒梟發現可卡因的豐厚利潤,開始以各種形式輾轉販運至歐美各國。可卡因不僅令毒梟們一夜致富,甚至一躍成為哥倫比亞的實際操縱者。販毒集團作為黑幫,固然擁有武力,而包括他們在內的大地主和富人等,為對抗遊擊隊的勒索和綁架手段,也紛紛以僱傭兵、強大武器和軍事訓練等武裝自己。從一開始成立名為「綁架者死」(MAS)的武裝聯盟,到後來變成各個右翼準軍事組織,如哥倫比亞聯合自衛軍(AUC)等。事實證明,這批法外之民不過是以「自衛」之名,胡作非為,犯下了大部分的酷刑屠殺、姦淫擄掠等喪盡天良罪行。

自此,不論是左翼遊擊隊、黑幫、右翼準軍事組織,都藉販毒行為作為其主要經濟來源,持續壯大勢力,各據一方。在這些武裝集團的猖獗之下,哥倫比亞一度淪為充滿謀殺、綁架、炸彈襲擊和槍林彈雨的國家。哥國政府為此困擾多年,但彼此之間卻絕非單純漫畫式的正邪大戰。上述各路人馬的關係千絲萬縷,時而結盟、時而反目,加上美國干預和政府內部腐敗,爾虞我詐、敵我難分,令血腥暴力籠罩哥國超過半個世紀。

麥德林與兩個艾斯高巴

足球,讓肆虐整個哥倫比亞的毒品和治安問題,以另一個形式得到國際注目。八○至九○年代,毒梟的勢力幾乎掌管哥倫比亞全國的每一個角落,足球自然也不能獨善其身。高峰時期,頂級聯賽的二十家球會中,不下於十七家與販毒集團的資金有關,「毒梟足球」的污名因此不逕而走。正如紀錄片《The Two Escobars》開宗名義的命名,要了解「毒梟足球」時代,不得不提這兩個姓氏相同的代表人物,我也為此到訪哥國第二大城市麥德林(Medellín)。

麥德林,過去被視為哥國的毒品首都,更一度是全球最危險的城市。根據一九九一年的數字顯示,整年有逾六千人死於謀殺,街頭槍戰、政治暗殺、汽車炸彈等幾乎無日無之,正是惡名昭著的不法地帶。位於首都波哥大的哥國政府無力控制這個失序的城市,真正掌控秩序的,是一代「可卡因之王」巴勃羅.艾斯高巴(Pablo Escobar)。

巴勃羅一生傳奇,他的所作所為誇張得連作為電影情節也略嫌難以置信。他和其下的「麥德林集團」(Cártel de Medellín),於高峰時期供應全美國八成可卡因。他本人更以毒品事業的豐厚財富,登上《福布斯》全球富豪榜第七位,堪稱「業界翹楚」。

年青時巴勃羅只以私煙和偷車等小規模罪行為生,到走私事業踏入軌道後,他看準可卡因作為新興毒品的巨利,抓緊時機,建立由種植、製毒、販運到銷售的「一條龍」式的毒品供應網絡,並成功打造其毒品王國。他其下的麥德林集團想出以私人飛機運毒,甚至買下中途的加勒比海小島作補給等,各式創意無限和大膽猖獗的方式,將毒品源源不絕地運往歐美各國,開創毒品貿易現代化和國際化的先河。

他之所以廣為人知,不僅因富可敵國的資產,更是其足以改變整個時代的影響力。他以所謂「銀彈或銅彈?」(¿Plata O Plomo?)的策略而聞名,在他的面前,對方只有兩個選項,不願被「銀彈」收買,就等著被「銅彈」射殺。當時哥國上下,不論是法官、警察、政客或官員,受其賄賂控制者不計其數。面對公然與他對抗的人,他心狠手辣,且毫不猶豫。他曾先後下令暗殺幾位總統候選人,死者包括支持將毒販引渡美國的自由黨候選人加蘭(Luis Galán)。他為暗殺加蘭的政治繼承人加維里亞(César Gaviria),更發動飛機炸彈,雖然後者幸運逃過一劫,但飛機上所有無辜的人則慘成亡魂。他不僅殺害高官、部長、警察、新聞工作者和敵對幫派成員,甚至不惜向有美國撐腰的哥國政府發動戰爭,以炸彈襲擊和暗殺等恐怖主義手段,迫使對抗者就犯。「毒梟之王」憑超乎常理的威迫利誘,在哥倫比亞幾近呼風喚雨,「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巴勃羅作風高調、生活奢華,也令他的故事更添色彩。在他云云豪宅之中,以拿不勒斯莊園(Hacienda Nápoles)最為浮誇。莊園入口的閘門頂部,放置他首次用以運毒的小型飛機,這個敞大的別墅不僅存放多架名貴老爺車,甚至還建起動物園,引進河馬、長頸鹿和大象等動物。麥德林集團所賺的黑錢之多,遠超其洗白的速度,以至他們甚至將大量美金現鈔埋藏在泥土之下的秘密地點,後來不少鈔票竟因保存不佳而腐爛。

毒梟之王連入獄坐牢的經歷,都極為戲劇性。事緣政府與毒梟之間的毒品戰爭令雙方都傷亡慘重,加維里亞政府接受巴勃羅的和解方案,允許後者於一九九一年「自首」,以象徵式入獄五年以及近百億美元助哥國政府償還國債,換取無需引渡至美國受刑。然而,其後卻證明巴勃羅魔高一丈。一九九一年,他住進自行選址、設計和興建的監獄,內裡建有辦公室、遊樂室、酒吧和足球場等,被稱為「大教堂」(La Catedral)。他不僅有權選擇守衛,更下令任何人,未經他允許,不准靠近大教堂幾公里以內的範圍。如是者,他安然在「監獄」內經營其毒品王國,也時刻接待各類訪客。直至他在內裡殺死兩名黑幫成員後,才觸動哥國政府決定將其移送至正式監獄,他卻在行動前成功越獄。

此時,由卡利集團(Cartel de Cali)和Carlos Castaño帶領的右翼準軍事組織等敵對陣型,組成對抗巴勃羅的聯盟「Los pepe」,以武力和恐嚇等手段,企圖搶奪「王位」。在美國支持的哥國政府和敵對陣型的雙重夾擊下,巴勃羅的大勢已去,終於在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他越獄的十六個月後,被特種部隊射殺,死在麥德林Los Olivos區的一處民房的瓦頂上。

這位一代梟雄的人生,或許就如同他的紅顏知己兼記者Virginia Vallejo所寫的回憶錄 《Loving Pablo, Hating Escobar》的命名一樣,難以用三言兩語定性。然而,巴勃羅的人生中最不受爭議的,可能是他對足球的熱愛。根據他的家人在訪問所說,他人生的第一對鞋是足球鞋,死時也是穿著足球鞋。據說,他在逃難危急時,也不忘收聽收音機的足球賽直播。他在大教堂「服刑」的日子,不僅幾乎與整隊國家隊踢過友誼賽,甚至連阿根廷球王馬勒當拿也在其禮聘之列。酷愛足球的他,將畢生對國民體育會(Atlético Nacional)的支持,化作金錢上的行動。他的入主讓這家麥德林本地的球會,成為當代「毒梟足球」中的代表。

(待續)

相關書摘:

(本文摘錄自《叛逆拉美︰從初代霸主到足球王國,由毒梟經濟到國際關係,走進歷史的足球旅行》,一八四一出版

圖片來源:一八四一出版

書本簡介:

為甚麼足球王國巴西會反對舉辦世界盃?

為甚麼首屆世界盃的主辦國,會是小國烏拉圭?

「毒梟足球」如何影響整個哥倫比亞?

為甚麼哥斯達黎加的國家球場,是由中國出資興建?

《腳下魔法》系列以作者親身經驗帶你從足球走向世界!

曾以千日遊歷六十多國的香港資深旅人李文雋熱愛足球,於二○一四年世界盃期間,尋訪拉美一年,遊走十六個國家。觀摩不同程度的足球賽事不在話下,更實際參與當地LGBTQ遊行、亞瑪遜傳統節日Boi Bumbá、與烏拉圭人共享烤肉與瑪黛茶等等……務求為讀者帶來目不暇給的異國風情。

將熱情的拉美與冷靜的書寫構築起來的,就是足球。《叛逆拉美》一冊帶來「最負盛名的足球王國」巴西、「最早的世界盟主」烏拉圭、「最被污名化」的哥倫比亞、以及「中美最成功國家及足球新貴」哥斯達黎加及巴拿馬的故事。歷史從遠方傳球過來,二十一世紀的拉丁美洲控球站穩,作者再以遊記一射入網。烏拉圭作者愛德華多.加萊亞諾說:「給我一個漂亮的足球動作吧,看在上帝的份上!」《叛逆拉美》就是這樣一場漂亮的足球書寫動作。

說到底,足球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由。自由、平等、人權、民主,都是源於對每個個體的關懷和尊重。盼望有天,每個人都能夠純粹地享受足球。 ——李文雋,《叛逆拉美》

附有多張親身拍攝旅遊照片,深入亞瑪遜森林秘境,帶領讀者親歷現場

足球作為引子,沒有閱讀門檻,實寫拉丁美州熱情故事

深入解剖刻板印象,為何拉丁美洲=足球?

書末附有球員/球隊翻譯表,港台讀者同樣讀得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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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Alex
核稿編輯:Alv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