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認識蔡明亮的人,今(2023)年10月底走進北師美術館,觀看展覽《蔡明亮的日子》,應該會認為蔡明亮是一名畫家。

我不會用「錯認為」或是「誤認為」來描述這樣的認知,事實上,蔡明亮與他的日子,在這十年之間,就是畫出來的。

畫家儼然成為蔡明亮的另一種樣貌與狀態,然後,他再慢慢地將這一幅幅畫放進熟悉的影像之中,純手工地「畫」出了《你的臉》、《日子》這類,我想將其稱之為「影像詩畫」的作品。

先談談我所說的「影像詩畫」——這是「美術館」混合「蔡明亮」的文裁載體。

導演蔡明亮(圖)25日舉辦電影新作「日子」的跨域
藝術計畫媒體茶敘,期盼藉由把電影與美術館同步展
映,拉近與觀眾間的距離。「日子」耗時4年製作,
10月27日將在全台上映。
(汯呄霖電影提供)
中央社記者葉冠吟傳真  112年9月25日

Photo Credit: 汯呄霖電影提供

蔡明亮

2014年,林松輝教授用了一本書的巨大篇幅,討論了蔡明亮與「緩慢電影」的關係,如果從美學形式、空間概念、時間流動等結構拆解,蔡明亮固定機位長鏡頭(無論是時間或是距離)望向的身體展演(裸露、性愛、歌舞),乃至於日常經驗堆疊的情感推移(同志、孤寂、親情),甚至是場域(空屋、公園、三溫暖)創造出時間流逝的指向性,都在在體現了蔡明亮何以稱為緩慢的作者印記。

倘若試圖理解蔡明亮,2014年左右,確實是合適的切片斷點,因為,在2013年《郊遊》的之前與之後,蔡明亮的轉變是顯而易見的。

這十年,蔡明亮積極地跨向了美術界,其影像作品更多的結合了「觀看繪畫」的概念,使其奠基在緩慢的影像基礎上,趨於「更緩慢」、趨於「更開放」、趨於「更手工」、趨於「更自在」,而這些來自於有意識地脫離電影工業,美術館概念的進入。

對於電影美學的突破與變奏,蔡明亮另闢蹊徑給出的答案,就是美術館。

回溯蔡明亮與美術館產生邂逅的交集,更精準一點的時間,是在2003年問世的《不散》。這部被蔡明亮稱為「影響自己最深的作品」,讓蔡明亮一腳緩慢地跨進了美術界。

「拍完《不散》,發現周遭的人開始對我改觀,前期的《青少年哪吒》、《愛情萬歲》、《河流》的口碑都很成功,但《不散》是兩極的,在我的拍片概念中有了轉變,這部電影沒有劇本,就只是空間給我的感覺,從這時開始,我自己也在轉型,美術館接觸了我。」

蔡明亮口中美術館的接觸,發生在2003年的3年後。

2006年,蔡明亮獲法國羅浮宮(Musée du Louvre)的邀請拍攝電影,在2009年成了《臉》,以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畫作〈聖施洗約翰〉(St. John the Baptist)的背後主旨「莎樂美」(Salome)為題創作。

從我的觀點來看,《臉》是致敬法國新浪潮巨擘楚浮(François Truffaut)的作品,當李康生、芬妮亞當(Fanny Ardant)、尚皮耶李奧(Jean-Pierre Léaud)等人共聚之際,新浪潮的昔日風姿與蔡明亮班底纏繞疊合,影史的時代幽魂不斷徘徊,透過蔡明亮再現於銀幕,而蔡明亮對於《四百擊》的啟蒙回應,終成美術館跨時空的典藏作品。

隔年,2007年蔡明亮再獲北美館「第52屆威尼斯當代藝術雙年展」台灣館策展人林宏璋的邀請,以錄像裝置《是夢》參與展出,跨領域至當代藝術。

而後的《郊遊》(長片)、《無無眠》(短片)前往北師美術館做展覽放映,混合影像與空間的雙重概念,探索光影、聲音、裝置等藝術形式的可能性,豐富了藝術底蘊,也讓影像作品長出不同以往的生命力,召喚電影院無從感知的身體經驗。

《郊遊》成為蔡明亮在美術館的實踐,並轉向非電影的創作,至此,蔡明亮開啟多重的藝術想像,在另一種思考面向之中,結出另一種影像敘事的美學果實。

「想說什麼說什麼,想睡就睡、想走就走,『來美術館郊遊』」,這是蔡明亮在2014年,於北師美術館首開的個人大展的自我註解,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這種隨意與自在,是蔡明亮認為美術館開放的「可能性」——「時間」以及「空間」。

蔡明亮談起了這種可能性:「電影會被市場影響,倘若不賣座,可能一個下午就撤片了,電影院的商業性讓這個場域很現實,但這不能怪電影院;美術館則是邀請我去展覽,並跟我一起策畫,每次我都有約10週展期,當初在做《郊遊》展覽,是我前所未有的感覺,我沒有想過能享受10週的概念,這期間無論有沒有人,我都有『時間』繼續使用這個『空間』。」

蔡明亮繼續說:「而且,電影院的映後Q&A時間,頂多半小時左右,但在美術館,我能在其中唱歌,甚至是睡覺,而且能一直做很多活動,產生很多面對面的交流、對話,觀眾也會一直進來,對我來說,這是拍電影沒有的概念,美術館就有這種可能性。」

也難怪,《郊遊》之後,蔡明亮會說出「這是最後一部劇情電影」的宣告,顯然地,蔡明亮創作媒材的注意力不再僅是「電影」,而是「美術館」,亦即,蔡明亮將「錄像」展演於「美術館」的形式,放進了自身的創作之中。

「我覺得是自然發展,我在創造電影,但電影同時又帶著我走向未知,回想起來實在太豐富,而重要的事,電影帶我去了美術館,我的電影的屬性讓美術界發現了」,蔡明亮如此說道。

《蔡明亮的日子》展覽現場

Photo Credit: 北師美術館提供,攝影陳又維

《蔡明亮的日子》展覽現場

結束了《郊遊》旅程,2018年蔡明亮於威尼斯影展亮相的《你的臉》,就只用了13顆特寫鏡頭、1顆空鏡頭,共計14顆鏡頭拍攝剪輯成76分鐘的長片——凝視著每張臉。

《你的臉》的特寫鏡頭聚焦於人臉,透過大銀幕凝視每張人臉,刪除表演痕跡,僅是述說過往。在一張張臉與一段段陳舊往事中,閃現人類的複雜情感,當觀者靜心以對,這張臉已然是全世界。

這種體驗是屬於蔡明亮與電影院的行為藝術,透過鏡頭與場域的敘事,記憶將在臉中浮現,真實、虛幻、時間,在黑盒子中不斷交錯、解構與再造,最終浮現的,是生命之美,每張臉都有某種歲月靜好與憂傷的立體美感。

沿著創作脈絡走至2020年,蔡明亮於柏林影展主競賽亮相的《日子》,便無法輕易用紀錄長片/劇情長片的狹窄視野做出分界,它就是一部「影像作品」,《日子》能走入戲院成為大銀幕的電影,同時也能是躺在美術館的錄像裝置。

它是日常生活,拆開片段觀看,都能成戲,看似鬆散的結構經過蔡明亮統一與整合,在46顆鏡頭中,做出許多符號隱喻及情緒堆疊──是創作者的直覺生成也好,或是縝密布局也罷,都長成所謂的「作者電影」,將蔡氏的電影語言發揮淋漓盡致,提供觀者不同的切入角度。

「《日子》最早是記錄小康生病的畫面,當時想的是要去美術館,但後期剪接時,我又認為該去電影院,讓觀眾好好觀看這樣子產生出來的電影──《日子》不是工業機制底下產生的『正常』電影,沒有劇本、沒有浩大劇組,《日子》只有一、兩個人慢慢收集影像,但它有可能從一個美術館錄像,走向大銀幕放映。」蔡明亮補充道。

而倘若將「緩慢」簡易成鏡頭的組成,《你的臉》的14顆、《日子》的46顆,基本上都是與當代電影鏡頭組成數量背道而馳。

蔡明亮的越來越慢,是從定鏡的時間長度中體現;蔡明亮的越來越慢,是從不過度剪輯的狀態中發展;蔡明亮的越來越慢,是從「觀看的方式」中覺察——蔡明亮不願將目光從己身關愛的「人」移開,這種關愛在定鏡的穩逸中混合著炙熱,熱衷注視所愛的人與物與事,隔著銀幕,「凝視」(gaze)的概念就立體現形了,然後,產生了「繪畫」的觀看方式。

這種「繪畫」的觀看方式,這種緩慢性,是來自於蔡明亮對被攝者(李康生、亞儂)的著迷,導致不想移動,才有機會好好地看,好好地看清楚。

「確實,很多時候我在螢/銀幕前,或是在拍攝現場看,我都覺得像看一幅畫,可以看久一點,我喜歡觀眾慢慢地看,看了一段時間之後,觀眾會感覺到『在看一樣東西』,不會完全投入,有時候就拉開了距離,有些過程是重複的,但也很美的,而我自己是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的信奉者,概念是——你永遠要保持距離。」

布萊希特在劇場當中運用的「疏離感」是顯而易見的,與法國新浪潮擅用/強調的「疏離技巧」是遙相呼應,疏離感讓敘事、角色與觀眾保持一定距離,使觀眾無法立即進入/認同角色,大量減去投射情感,藉此增強理性層面。蔡明亮是有意識地刻意與觀眾保持距離,達到觀眾與劇情的疏離效果(Distancing Effect)——保持某種距離,客觀地觀看。

「看電影,要有三分清醒,甚至是七分清醒,那也是一種欣賞的概念,我自己知道,我的長鏡頭有些沒什麼意義,可能這裡有,這裡又沒有,但我願意把它放進來,我要讓觀眾看到,我們的生命其實是有意義又沒有意義。」

而《你的臉》、《日子》中的一顆顆鏡頭,能否對應成為一幅幅畫?蔡明亮試圖將主動權完整交還於觀眾,如美術館,遇到沒感覺的畫面,就跳過,有感覺的,便駐足幾秒、甚至花上幾分鐘觀看,能停留,當然也能逃離。

生活中總有百無聊賴的時刻,但也必定有傾心著迷的瞬間,這是透過「臉」組成的「日子」,蔡明亮這十年的影像美學,正在影響、創造人們觀看電影的方式。

這就是我想說的,蔡明亮的「影像詩畫」,是一種觀看的方式。與傳統觀看電影、快速、簡短的方式不太相同,蔡明亮的影像詩畫,要靜止地看,要定格地看,要長時間地看——重新賦權影像,影像就成了詩畫,電影的觀看,就有了美術館的概念,而這是蔡明亮這十年以來,最為鮮明的創作轉向——真正是畫出來的。

「我是電影導演,但我也畫畫」,這是蔡明亮對自己這十年的另一種註解。

Photo Credit: 北師美術館提供,攝影陳又維

《蔡明亮的日子》展覽現場

筆走至此,得以輕易發現,年份、時間以及對不同媒材的關注與變化,成為觀察、解讀蔡明亮的重要途徑——蔡明亮是名符其實的「作者」。

倘若以上個世紀中葉,以巴贊(André Bazin)為首的《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楚浮提倡「作者論」(Auteur Theory)的工具檢視,觀看蔡明亮的作品,則幾乎難單以個體觀看,因為它們是環環相扣,它們是蔡明亮的個體表達,所以,理解蔡明亮的「生活」,才有機會理解那份「凝視」、「緩慢」從何而來。

現任坎城影展導演雙週單元的藝術總監朱利安雷傑(Julien Rejl)曾在訪談回應我,「新一代的導演更傾向於形式主義的展現,似乎較少被內心的情感衝動所填滿,以往電影製片人那鮮明的個性,在當今的電影影像中,好似也不復存在了。」

然而,蔡明亮的個性,以及他對內心的情感飽滿,讓蔡明亮的作品,在快速更迭的時代之中,更具鮮明個性的辨別性。

又如何分辨「作者」?最直觀的方法,將導演名字遮住,還能一眼辨別其作品,就是作者,蔡明亮是真正的「電影作家」,而他的創作,全數來自於自身的情感。

蔡明亮緩緩地說:「我是在過生活同時在創作的人,從小到大,心中累積的東西,都透過我的作品抒發,我在找出口,也因為這樣變得強壯,當我透過作品整理清楚了,瞭解我的不愉快或是不舒服,我就覺得我可以再大方一點,我是一路這樣創作的。」

倘若觀察蔡明亮的作品,之所以能稱蔡明亮為作者,而且是發展極致的作者,不難發現形成的「風格」始終與「緩慢」交纏,這種緩慢烙印銘刻於蔡明亮的血液中,進而成為流動的狀態,而除了緩慢,「疾病」、「性愛」、「孤寂」、「流動」這幾組關鍵字,成為理解蔡氏的幾組重要關鍵字。

而蔡明亮的生活,有意義、沒意義的日子,以及這些關鍵字,都被放進了展覽《蔡明亮的日子》。

「這個展覽的概念,就是我這十年生活跟創作的錯綜關係」,蔡明亮用一座美術館,將自己十年的生活,從廢墟搬進了都市,車流聲取代了蟲鳴鳥叫,不變的是,蔡明亮對於生活的展示,那是一種「凝視」的目光,所投射而出的。

《蔡明亮的日子》所展開的論述,就是「蔡明亮」。

(文章未完,下篇文章我們繼續談《蔡明亮的日子》,那些關於繪畫、記憶的日子)

Photo Credit: 北師美術館提供,ANPIS FOTO王世邦攝影

《蔡明亮的日子》展覽現場

Photo Credit: 北師美術館提供,ANPIS FOTO王世邦攝影

《蔡明亮的日子》展覽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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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稿編輯:丁肇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