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恆嘉

十二月底，將近午夜十二點，十二個小時手機一直未能撥通。我和阿妮討論：國三的麻吉失聯了，完全不知道人在哪裡！看來要報警協尋失踨人口。

當我在門口要去派出所時，看到諾亞把哥哥的床位鋪得整整齊齊，厚厚暖暖。他難掩落寞地說：「希望哥哥趕快回來，他在外面一定又冷又餓！」

麻吉上小學時，有個數學題目是在比大小。我們發現麻吉寫的答案時對時錯，而且對錯沒有一致的邏輯，於是阿妮親自教他數字大小的概念。

講完觀念，她溫柔地說：「來，我們看一下這是零、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你說是六大還是九大？」

「六大！」他答。

「啊？為什麼？！」阿妮驚訝地問。

「九大！」大人的訝異對小孩很有壓力，麻吉換了答案。

「到底是六大還是九大？」我在一旁也急得加入詢問。

「六﹍﹍？六﹍﹍？六﹍﹍！六大！」他又猶豫地換了答案。

看來語氣的壓力真的太大，怕會干擾他的判斷，我們換回溫柔的聲音：「好，我們沒有在生氣，不用害怕。你說說看，究竟是六大還是九大？」

「六大。」他肯定地說。

「喔？為什麼呢？」我們更加輕聲細語了。

「因為這個六寫得比較『大』。」麻吉說。

我和阿妮面面相覷。真的，六是寫得比九大。他看世界的方式很不一樣。

雖然如此，我們認為用心生活，處處都是學習，學校的考試，答錯改正就好，我們也不特別在意成績。只要完成學校規定的作業，就讓孩子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他們必須學做飯、打掃家裡、刷洗浴室、洗衣晾衣。當然，書架上百本書也任由他們取閱，讀不懂就來和爸媽討論。

上了國中，大家一同面對教學體制的磨練。我們雖相信學習不只是課業，然而被進度追趕卻是現實的壓榨。我們希望麻吉的思考和學習不要被追趕進度的體制綁架，應該照自己的速度從容行走。

討論家姊去蘭嶼的安排時，我們靈機一動，那就姊弟兩個一起去吧！因為蘭嶼很慢，從容不急，兩人也可以互相照應。於是姊弟一起去了蘭嶼，跳海、環島、交朋友。

老師說，蘭嶼國中幾乎都是學生轉學去台灣，竟然還有轉學進來的。

幾周下來，麻吉說：「我已經做了慢慢生活的準備，但蘭嶼也真是太慢了！」

不開機就不准進家門

回台灣後，雖然親子談話聊天時間不少，但麻吉用自己的步調生活，當父母的也要付代價。他出門常常關手機，這會讓我們擔心。

那天我動氣了，大聲對他說：「開機接電話，不是要限制你，這是最後的安全界線！萬一有事才能找到人、救到人。你再不開機，到時候就不准進家門！」話停在這裡，我沒說的是：「你站在家門口說清楚關機的理由再進門。」

吼完，我見麻吉露出一抹黠笑。第二天一早，他出門後就關機了。

派出所報案協尋後，我們一切生活如常，因為相信上帝知道麻吉在哪裡，會有天使照顧他。兩天後的凌晨四點，電話響起來：「許先生，這裡是台北巿敦化南路派出所，你兒子找到了。」

哇！台中到台北超過一百五十公里欸！我立刻起床開車北上。到了派出所，警察先生一副「人找到了就好，別罵孩子﹍﹍」的勸和表情迎來。

我視線跨過警員的肩膀，喊：「麻吉！你出門一定忘了帶牙膏牙刷對吧？幾天沒好好刷牙，一定很不舒服。」聽到這話，警哥愣了一下就掉頭回座位去了。

「哈，對啊！你怎麼知道？」兒子邊笑邊吃派出所給他的早餐。

「我是你爸，我當然知道。你等著，我去買支回來讓你好好刷個牙。」我說。辦完領人的手續，我問他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麻吉回答：「你說手機不開就別回家，我想這太好了：關手機就可以雲遊四海。剛好《Destiny》電玩遊戲設定集在台中找不到，台北的誠品書店應該有。」

「結果找到了嗎？」我問。

「都來台北兩天了，當然找到了。」他說

「那你帶我去看看那是本怎樣的書，這麼值得你不告而別上台北。」我說。我們開往信義誠品旗艦店去，麻吉鉅細靡遺地講了一路怎樣到台北。

他打包了些家裡的食物，背了畫作，騎上通勤等級的單車一路往北走。沿途車壞了，恰好遇到環島單車隊幫忙修好繼續走。沿路他注意到台中到苗栗的地理與人文景觀的變化。其中一段騎錯上了高速公路，被拖救車攔下來，司機唸了他一頓，順便送到新竹。天黑，累了就在便利商店休息。後來騎不動了，在新豐火車站用九十九塊錢買票搭了台鐵區間車上台北。

「你怎麼知道往台北的路？沒有迷路嗎？」我問。

「啊？就城市遊俠啊！路長在嘴巴上，問就知道了。」他一派輕鬆。原來是我教的！我又問他出走才帶兩百多塊錢，怎麼過了幾天，身上還剩一百多？有沒有餓了、渴了？

「我都吃得很飽，沒餓沒渴。」他說。我很驚訝：「為什麼？」

「便利商店每天都有過期報廢食品，我就等著正午夜，一過期不能賣必須報廢，他們就當我是遊民送我吃了。都能吃，不差這一分鐘。」哇，好樣的！

離家出走有獎品

到了誠品停好車。他毫不遲疑從地下四樓停車場穿梯過間，直衝地上四樓，繞過重重書枱，轉過憧憧書櫃，直行到美術書區，拐了個小彎，手往上一伸，逕從第四層架子把《The Art of Destiny》抓下來，說：「就這本。」我看了一下，美侖美奐的插圖加上全英文圖說。

他說他已經全部看完了。我想想便說：「那你解釋內容給我聽。」

麻吉從第一頁翻起，逐頁講人物、武器、載具的設計理念、造型、配色﹍﹍。我自恃英文尚可，對照裡頭的文字看他能講得有幾分真切？整本二百多頁，真講得八九不離十！

我說：「喜歡嗎？」他眉開眼笑點點頭。「爸爸買給你。畢竟可以出走這麼遠，還能過三天，很厲害。就當做你的獎勵吧。」

他笑得合不攏嘴，接了我的話：「那我可以再多要一本提姆．波頓（Tim Burton）的傳記嗎？」我愣了一下：兩本加起來很貴欸！嘴上卻爽快答應了。

以前我的建中攝影社學生剛好回台省親，當天準備返回加拿大，就順便送他去機場。他問我怎麼突然跑來台北？我據實以告。聽完，他先對後座的麻吉豎起大姆指給了讚！轉頭對我說：「就是你這種人當爸爸會做的事。」

回來後，一家人跟他聊了這幾天的經歷，阿妮這時才放鬆心情，給了麻吉大腿一巴掌。

第二天，學校輔導室要我們去說明狀況，因為老師們也很擔心。剛好我把前一晚聊天過程錄了影，順便播給輔導中輟生的老師看，免得多費唇舌。

兩位老師看完說：「這樣的家長，我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那就結案吧。」

麻吉離家出走的VSAI解析

麻吉離家出走，是從行動I開始。說走就走，人就失聯了。

當我到派出所，用忘記帶牙刷做見面開頭的話，是為了快速消除他害怕被罵的負向落差，也表現出接納的態度，讓他很快有安全感。接下來我主動詢問聆聽，麻吉就詳細說明出走的過程，很快就看到願景V是找書。如果，家長對子女臭罵一頓，反而會卡在負向情緒、加大落差感，更難看到他的V。

知道V是找書，我決定無條件肯定，所以就開車載他去誠品書店，確認他策略S、方法A、行動I的完成度。他流暢地找到書，而且認真花心力整本讀過，這些執行I的成果，證明了他的認真！

整個出走過程，他把各種方法A用執行I串起來，例如準備食物、金錢、騎單車、持續找到食物來源、尋找休息點、問路、換搭火車，就算遇到困難仍然堅持執行I，克服在台中找不到書的落差，很有策略S的到達台北，並且找到書完成V。因此我決定不惜鉅資送書，做為全部行動I的鼓勵與支持。能這樣出走，這次的VSAI結構和層次實在太完整，夠厲害了。後來幾年，他說當自己遇到挑戰時，會想當年做到獨自上台北過三天，眼前事情再累再難，就挺過去了。

麻吉也去蘭嶼的VSAI解析

麻吉和姊姊弟弟不一樣，有興趣的東西比較偏美學、藝術創作以及哲學神學類。他常思考人生的意義和價值，也常感到生活虛實交錯，類似電影《駭客任務》（The Matrix）紅藍藥丸想脫離夢中的感覺。於是不容易從學校生活、交友、讀書、玩樂的生活事物當中獲得滿足感。

這些哲學、藝術感觸和重視生命的意義感，和同齡人聊天會不夠有意思，反而喜歡找老師、長輩談話。我留意到他的願景 懸在抽象靈性層次。而且對於情緒、感受、生活的落差又很敏銳。台灣的教育體制並不鼓勵哲學思考，所以落差很大，方法很少，只能透過閱讀、找人聊天、找校外資源來試圖轉換為策略S。

教學體制嚴密的要求，迫使麻吉的成長發展顯得離散碎裂。我們認為讓他自學或就讀實驗學校是相對好的方法A，但實驗學校的學費遠遠超出我們的能力。即使想自願留級或休學，義務教育法規卻不容許，所以還得另外想辦法。

麻吉的I行動力強，但比較散亂，想做就做，雖然容易帶來試誤（trial and error）的代價，但只要在「沒有生命危險，沒有信任破產，可以繼續溝通」的界線內，就放手讓他從行動I探索，並與我們保持討論、思考、閱讀、行動，就能用他的獨特模式成長發展。蘭嶼體制壓力小，生活、人物面貌和台灣不同，自然環境又有靈性之美，有機會開啟和重整自己的思考和行動，便轉學和家姊去了蘭嶼。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放手，不放養：離家出走、不想上學也可以？用準大人的視角一起生活，讀懂他們不說、不問、不談的心裡話》，今周刊出版

作者：許恆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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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家中兒女，教也不是、不教也不是的焦慮滿滿，
東海大學博雅書院思維探索導師 許恆嘉，
以過去和青少年對話的豐富經歷，從準大人視角出發，
帶你創造「自由不自虐」的親子對話空間。

  • 大女兒覺得讀書沒意義，他讓孩子放膽休學去蘭嶼打工；
  • 大兒子離家出走失聯三天，他竟能心平氣和地領人回來；
  • 還有辦法讓小兒子短時間成績猛進，同時保有對學習的熱情？

如何當一個孩子信任的大人，在需要的時候提供陪伴和幫助，成為支持孩子的後盾，是為人父母的一大難題。

參與高中、大學學生輔導及教學工作近30年的許恆嘉，在擔任書院導師期間，他以「不給予正確答案，但引導對方自己探索」的方式陪伴年輕學子們得到屬於自己的領悟，也因此被學生喻為「大家的樹洞式保險箱」，紛紛對他傾訴藏在內心深處，那些對親朋好友也不說、不談、不問的煩惱。

一路陪伴學生及孩子的經歷，他不僅看到許多不同樣貌的孩子，因為家庭、學校教育、社會競爭主義下的期待，失去成為獨立、有力量的大人的機會；也在這個過程中，累積許多關於教育和教養方面的感動故事與體會。

放手，是讓子女在安全的原則下自由嘗試
放手是一個漸進、不斷發生的過程，可以透過評估孩子的生活能力、責任承擔、自由度與信任度，決定放手的範圍。

和準大人停留在同一個狀態對話
將子女視為「準大人」，在對話中觀察他們的「VSAI狀態」處在「願景」「策略」「方法」「執行」中的哪一個階段。

避免「非黑即白」的二元方式溝通
用兼顧善意與堅持的原則、溫柔而堅定的態度，使對話過程脫離「對」與「錯」的論斷，讓關係走出鬼打牆的魔咒。

作者藉由本書，分享並記錄三個子女的教養過程和學生的成長故事，希望從這些珍貴的經歷與探索過程，讓我們理解「放手」的真義，也期待給每個父母親做為培育子女的參考，協助父母找到那條難以拿捏的界線。

相信閱讀本書後，你也能做到「放手，不放養」。
教養的路上，我們一起學習，一起成長。

Photo Credit: 今周刊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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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潘柏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