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犁客

「我很久以前就想過一個問題:像Paul McCartney、Neil Young這樣的人,為什麼還要做世界巡迴演出?」馬世芳說,「Neil Young今年七十八歲了,McCartney八十三了,為什麼還要拖著一把老骨頭到處表演?」

馬世芳是著名的音樂評論者、電台主持人,同時也是散文作家,寫作內容大多與音樂有關,談起流行樂和搖滾樂名人,就像熟悉的老朋友;不過,他在2024年開春出版的散文集《也好吃》,談的卻與「吃」有關,包括菜式的製作,以及食物的回憶。

「一開始真的沒想到會出版這個,當初寫下來只是因為中年人很會忘記事情,你看我鐵鍋麵包已經做了幾百顆,要再做的時候還是會忘記那些比例,而且是上個禮拜剛做過,這禮拜就忘了;」馬世芳笑道,「現在就很快地翻翻《也好吃》,很實用,三百克麵粉、兩百四十克水,喔,好。我覺得主要是因為年過四十才經常性地做菜,如果你從小就在做,這些東西根本就是肌肉記憶,不用特別去記。」

《也好吃》裡有不少記述家常菜的篇章,也提及因為成長過程中沒有下廚的必要,所以偶爾動手都是做好玩的。「我第一次認真做菜是在美國的時候,」馬世芳說,「1999年,那時我到美國去追Bob Dylan的巡迴演唱會。」

馬世芳的《地下鄉愁藍調》裡提過,年輕時候他曾經與一名大他二十五歲、住在西雅圖的Bob Dylan歌迷長期聯絡,建立了難得的友誼。那回去美國聽演唱會,他決定先到西雅圖拜訪朋友,並且想到:朋友是美國人啊,那為朋友夫妻做個中式炒飯吧。

「我出國前就想好了要做這件事,去買了一本給初學者的食譜,圖文並茂,連怎麼切蔥花都有教你。」馬世芳說,「朋友載我去Costco買了泰國米、冷凍豌豆、洋菇、火腿等等,那天還有別的行程,晚上回家之後已經很累了,但我還是堅持要做,他們夫妻也不好拒絕;喔,還借了他們家的洋蔥。然後我要開始做炒飯時,才發現所有東西都要切丁,好麻煩啊!現在我一顆洋蔥切丁大概三十秒吧,那時根本不會,像火腿還一片一片切,搞了很久。炒到最後,我看到有一罐黑胡椒,想說加點黑胡椒味道應該不錯,結果一倒,半罐全進去了。」

馬世芳盡力處理了過量的黑胡椒,然後把睡眼惺忪的朋友夫妻找來吃飯,「他們當然不會說不好吃啦,我還問朋友:你知道做好中式炒飯的祕訣是什麼嗎?」馬世芳大笑,「朋友說:我知道,就是加很多黑胡椒!」

社交能力蠻低的人

中式炒飯是個插曲,馬世芳待在西雅圖時真花了很多時間做的,是燒錄朋友的Bob Dylan錄音——那些俗稱「bootleg」的錄音紀錄,全是沒有正式發行的珍貴現場演唱。「我高中時有個同學,聽的音樂之深之廣,我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會覺得不可思議,」馬世芳說,「你拿本《滾石雜誌唱片指南》出來,隨便翻開一頁,上頭的人他都認識。可是他從來不聽現場,他認為聽音樂是很個人的事。」

接觸那麼多聽音樂、玩音樂的人,難道不會升起「自己也試試」的念頭嗎?「我練過吉他,不過那時想組團玩我想做的那種音樂不大容易找到人;」馬世芳笑著說,「大學時第一次在椰林大道上聽到『濁水溪公社』,我從此就放棄玩團這件事了。」

濁水溪公社讓馬世芳感到震撼的不是音樂技巧——濁水溪公社的音樂一向不走精緻路線,當時更加粗糙——而是某種「態度」。「那時郝柏村當行政院長,他們跳出來唱反軍人干政,用最初階的無敵四和弦寫出〈卡通手槍〉那麼洗腦到不行的歌,這個我辦不到。」馬世芳說,「不是才華的問題,我想那和生命經驗有關,沒有那種生命經驗,我寫出來的東西就是拿不出來,太爛了。」不過,練吉他的經驗倒是在主持電台節目時發揮了作用,「就像懂得吃不一定要自己會做菜,但彈過吉他、知道製作過程,和音樂人聊起來就比較明白他們是怎麼想的、明白哪些組成會出現什麼樣的狀況。」

馬世芳並沒想過自己會成為訪問音樂人的廣播主持人,「最早做廣播、大概1989年的時候,我不是主持人,是固定嘉賓,在節目裡介紹老搖滾,大概1998年才真的開始做自己的節目;」馬世芳回憶,「剛開始我就是一直介紹音樂,也沒有訪問,包括後來做podcast,我都覺得音樂才是主角。大概到2002年才試著找熟悉的音樂人來聊聊。後來就有音樂人主動來問說能不能上這個節目,我想說好像也不妨試試看。專訪的能力從來沒有人教過,我就是自己磨出來的——我其實是個很慢熟、社交能力蠻低的人啊。」

佔了便宜的人

雖然自認社交能力不高,但只要坐到麥克風前,馬世芳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能和素昧平生、第一次見面的人聊對方的作品。「我聽過你的作品、今天坐下來就是要聊你的東西,然後我會先放一首歌,在這首歌的三分半鐘內創造一個氣氛,讓你很放心地跟我聊;」馬世芳說,「我也不會講太多東西,可能就是隨便幾句話,可是那會創造出一個結界,就算你的宣傳你的企劃還有跟拍的同事都在旁邊,但這時他們都不重要,就是我和你在這裡。我覺得那是因為我可以讓你意識到我會在接下來的時間裡非常認真專心地聽你說話,然後我們要聊的是你最在乎的事情。這麼一來,就算不用一直問問題,對方也會講很多。」

前幾年還在做廣播的時候,馬世芳一年大約會訪問一百組音樂人,也就是至少要聽一百張專輯,「當然不可能每張都喜歡,有十張你真的覺得很喜歡的就不錯了。」馬世芳表示,「但我想訪的人一定有什麼讓我覺得有意思,因為你這個人有意思,所以我可以跟你聊你這個人,我一定可以找到聽眾聽了也覺得很有意思的事。我訪的對象多多少少都還是對作品最終樣子有決定權的,不一定是自己寫歌,但要有主見。以前常常是唱片公司企劃包裝,歌手就只負責唱歌,現在比較不會這樣,我訪的人大概都蠻有想法的;有時候甚至會發現這個人本身比作品更有趣。」

「讓聽眾聽到不一定的內容」是馬世芳做節目時相當重視的事。「做節目會收到很多聽眾來信,全省都有,宜蘭、花東,可能是大夜班的店員,或者從監獄中用十行紙寫來的;我很清楚地感受到,原來我擁有這樣的文化資本,但原本並不自覺。」馬世芳說,「很多事情不是說因為你有才華、或因為你很努力,而是因為你佔了便宜。我意識到原來我是佔了便宜的人之後,做節目會更帶著一種服務的精神,因為廣播電台的電波原則上是免費的,聽廣播的成本很低,買空白帶把你喜歡的節目錄下來,成本也很低,所以我希望在這個頻道上給出去的東西值得你的時間,我的廢話不要那麼多,我選出來放的東西也不是每個人隨便就可以聽到的。」

馬世芳認為,和他一樣喜歡音樂的人很多,甚至投入的熱情比他更多,但可能因為不住台北、要打工、沒有那麼多零用錢買CD,或者沒有機會讓自己有能力閱讀英文資料,「搞不好也沒有機會拿到英文資料,那我就來為大家服務呀,我那時的心情是這樣啦;」馬世芳說,「那年頭網路還沒普及,我介紹Bob Dyaln的時候,還去影印店印了一大堆Dylan的歌詞,寄給附回郵的聽眾,變成空中函授課程。」

喜歡寫的人

馬世芳所謂的「文化資本」,包括成長環境裡容易取得的各式音樂資訊,也包括不同類型的書籍。

「小時候家裡的書超級多,因為爸爸的關係,而且他從來不會規定我該讀什麼,或者因為成績問題禁止我讀課外書。」馬世芳說,「我爸自己從前幾乎被大人看成不良少年、頑劣、無可救藥的學生,中學轉學好幾次,因為常常蹺課。但你知道他蹺課在幹嘛嗎?他都在圖書館看書。我媽小時候的功課也沒有很好,但因為有比別人更好的條件做節目,所以很早在廣播圈出道了,她也從來不覺得你書唸得好就很了不起。」

還沒接觸任何藝術史理念時就直接看過雷內.馬格利特的超現實主義畫冊,印象非常深刻:「小朋友對視覺最有感」,父母也會固定為孩子買書,「我爸每隔一陣子就去書店把書整套買回來,包括《中華兒童百科全書》」,看漫畫也看青少年小說,「比較有印象的是《納尼亞傳奇》,那時讀了很多水牛出版社和東方出版社的少年小說」;待到國中左右,馬世芳開始進攻父親架上的書,「中國現代文學大系、爾雅的年度小說選,還有現代詩,喜歡的就往下讀,不喜歡就跳過去。算是沒什麼自覺地在看,反正是看上了。」

雖說讀得混亂、沒什麼自覺,但閱讀的習慣自此固著下來,「而且,就像我小學五、六年級就讀了夏目漱石的《我是貓》,覺得很好玩啊,一隻貓在講故事。」馬世芳解釋,「可是那隻貓其實在旁觀那些知識分子,那些知識分子就是在講幹話,這個小時候怎麼會懂?但是讀過之後,你和那本書就有了情感連結。」

讀多了就會想寫,「我寫過一些莫名其妙的詩、還自己畫莫名其妙的插圖,充滿了性愛跟死亡的意象,但是十七歲對性愛跟死亡這兩件事都沒有體驗,就是個想當文青的階段會做的事。」馬世芳說,「我覺得高中生活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事是參加了校刊社,那年請了八百節公假,幾乎沒進教室,有大把大把自己的時間做白日夢、讀閒書、和朋友聊天吵架。那時也接觸到一群一樣十六、七歲的少年,每個都好有個性,都有他自己的帥,有的人很沉穩,有的人很機歪,但他們都好厲害,文章都寫得比你好、世界觀都比你成熟、都比你更像大人,好像都比你更早準備好要做一個有教養的人。我在十六歲之前懷疑過:我應該是個天才吧?但從那時開始,我才從震撼到自卑、到慢慢感受到自己的熱情、想投入的是什麼——我喜歡寫,我想繼續寫。」

閱讀的人

馬世芳的確繼續寫了。他退伍後在《聯合文學》雜誌陸續發表的散文,成為日後《地下鄉愁藍調》的主要內容,接下來幾年都持續出版散文作品,同時維持著聽音樂、主持,以及閱讀的習慣。

「像我最近看完了四方田犬彥的自傳《革命青春》,寫他從國中到高中的經驗。」馬世芳說,「那是1970前後,全日本都在鬧學運,一個從不是太不得了的家庭出身的小孩,他的自我養成、他的同儕的自我養成,都讓我嘆為觀止。比如說去書店翻雜誌,他們就會講:『現在法國思想界超級熱鬧,有個叫德希達的大叔還蠻屌的,看一下』這樣,就是七零年代日本知識分子養成的深度。」

而談到「閱讀的意義」時,馬世芳舉的例子,再度回到搖滾樂。「假如你是McCartney,你一輩子最有名的歌〈Yesterday〉在你二十三歲那年已經寫出來了,那之後的六十幾年,你為什麼還繼續寫歌?八十幾歲了還在表演?」馬世芳說,「我後來想通了這不是一個問題,我們根本不該問這個問題,沒有為什麼。就像我們不會問一個人為什麼還在呼吸為什麼要睡覺一樣,那就是一種本能,對他們來說,上路巡迴演出或寫歌就和我們呼吸睡覺一樣,只是呼吸睡覺沒有什麼困難,但創作和表演不是,它需要時時的付出,而他們願意去承擔背後的辛苦,甚至自我剝削。」

頓了一會兒,馬世芳續道,「和創作比起來,閱讀的門檻相對低很多,所以我想這也是一種本能,沒有為什麼,我張開眼就會看見、我活著就要呼吸,類似這種感覺,閱讀是一個花費低廉而回報非常高的活動,是我生活中很理所當然的一部分。」

本文經Readmoo閱讀最前線授權刊登,原文發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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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潘柏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