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緊貼著女性角色的視角,我們讀到她性格的多重面向:既冷靜又狂熱,既叛逆又保守,既驚恐又鎮定,既猶疑又斷然。幸好《八月見》違背大師遺願出版,我們讀到這麼好看的小說。
文:果子離
最後的遺作,以及愛與死的承諾
喜出望外,哥倫比亞小說家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逝世十年後,居然有遺作推出。中篇小說《八月見》,2024年3月,原作和全球譯本同步發行。翻譯期間全程保密,這麼神祕又這麼大的動作。
有些作品,作家生前基於某種原因不願意出版,及其身後,家屬或版權委託者違其意願才印行推出。近年最有名如《小團圓》,張愛玲自1970年代起創作,二十年間數易其稿,卻在遺囑中交代要求銷毀。然而,張愛玲遺產繼承人與執行者宋以朗認為,張愛玲對《小團圓》出版與否,態度搖擺,且晚年仍一再改寫,可見對作品的重視,而原先顧慮的胡蘭成等當事人俱不在世,因此他左思右想,終究在作品完成後三十三年出版了。
違反作者遺願,在其身後出版一事,更早更常被提起的是卡夫卡。他交代好友馬克斯.布羅德,把他所有找得到的文字,包括日記、手稿、書信、速寫稿等全數燒毀,更別說尚未出版的作品了。幸好馬克斯.布羅德沒有聽話,乃有《城堡》和《審判》等佳作留傳。
馬奎斯不願《八月見》出書,沒有《小團圓》的人情因素,純為藝術考量。《八月見》版本的來龍去脈,雖然書中附錄收有編輯解說,但仍不夠清晰,依皇冠版所附的前言後語,另外參考簡體字版譯者侯健的訪談,依發展時序,稍加整理如下——
作者親口說要毀掉,照理應該說了算,但馬奎斯的兒子與編輯卻另有看法。
遲遲未完稿的《八月見》,至少有五個版本,最難定案的可能是結尾。2010年夏天,馬奎斯對編輯克里斯多巴.培拉說,這部小說已有結尾,並為對方朗讀小說的最後一段,這位編輯認為,小說應該已經完成了。
再說到馬奎斯指示毀掉這部小說時,是2012年之後的事情,據馬奎斯的兒子所云,他在生病後期階段,身心狀態不佳,除了妻子,幾乎認不得其他人。他有時會在家裡閱讀文學作品,但甚至分辨不出哪些作品是自己寫的。
因此,編輯人依馬奎斯各版本手稿,以及作者的口述或文字的註解,縫縫補補,終成此書。這時離2004年生前出版的最後一部小說《苦妓回憶錄》已二十年了。
讀《八月見》,難免會想到《苦妓回憶錄》。馬奎斯的最後兩部作品,同為情慾主題,創作時間相近,故事的時(上世纪八、九零年代)空(加勒比海沿岸)頗多相似,可以一起閱讀,但二書的情節發展、人物設定、敘事視角非常不同,不對照也好看。
很多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得獎後,或心理包袱太大,或其他什麼原因,再也寫不出好作品,馬奎斯卻一再攀越高峰,一再突破。撰寫《八月見》,他遇到的不是創作瓶頸,而是身體的困阨,與失智症搏鬥,與時間賽跑。
儘管《八月見》一改再改,馬奎斯求好心切,仍不滿意,以致遲未出書。由此可見他對寫作的用心,也可見對這部小說的重視。《八月見》形式不複雜,結構不龐大,看似簡單,但愈簡單可能愈難寫,否則怎麼《八月見》寫了十幾年,還在修改補綴?
關於八月見,小說之外另有故事——馬奎斯與妻子梅西迪絲,結髮近六十年,恩愛如一,未曾爭吵。2014年4月17日馬奎斯過世時,梅西迪絲向他承諾:「八月見。」
八月是馬奎斯最愛的月分,巧合的是,馬奎斯離世六年後的8月15日,梅西迪絲也遠行了,這天是聖母帕洛瑪(Virgen de Paloma)紀念日。兩人在另一個世界,八月見。
在《八月見》小說中,八月是暴雨、暴熱的季節,是情慾高漲、烈火焚燒的時節,而在小說外,在馬奎斯心中,是溫柔的約定之季。
- 《八月見》開筆大概於1999年左右 ——當年馬奎斯和另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薩拉馬戈出席一項論壇活動時,在現場朗讀這部小說第一個版本的第一章。根據構想,小說以同一位女主角貫穿全書,由五部分組成,寫的是遲暮之年的愛情故事。
- 之後他費心於回憶錄《活著是為了說故事》和小說《苦妓回憶錄》,《八月見》持續寫作修改,未能完稿。
- 2004年7月5日第五度改稿,在第五版草稿首頁註記:「最終版棒極了」。(馬奎斯癌症大難不死之後,又為失智所惱,這一年已出現阿茲海默症的初期症狀。)
- 2010年,此時雖已病重,但仍勉力修改細微之處。可惜力不從心,無力把所有修訂的內容整理出來定稿。
- 馬奎斯對此書的最後評語:「這本書不行,把它處理掉。」
死亡的紀念與欲望的狂歡
讀《八月見》,本想以「長於敘事鋪排,拙於心理分析」形容馬奎斯,但,不對,以馬奎斯的大師級地位,怎麼還有拙不拙的問題?這是他的表現風格。馬奎斯不著力於綿密的心理分析,而以電影感的畫面、人物的動作敘述,俐落不煩的心境描繪講故事。可能因此吧,他的作品好讀,暢通如流水。敘事的魅力,讓他成為迷人的小說家。
有些讀者在評介貼文中,誤解一件事,以為女主角每年8月16日,母親忌日,搭船來到母親埋骨的小島,一方面掃墓,一方面是為了邂逅陌生男子,共度一夜情。
不是的,不是一開始就獵性,而是母親離世八年,她在小島一年一會度過八個年頭之後,才有這種舉動(有此念頭多久不知道,小說未提)。
故事開始於她四十六歲的母親忌日,儀式一如往年,卻在悼念母親任務完成,在旅館過夜時出軌。從此,母親的死亡紀念日,成為她的性愛狂歡日。
小說描述她連續幾年一年一度的性冒險,一直寫到她半百之年。
然而,為何在這一年有這樣的念頭與行動?為了報復夫妻生活日趨平淡無味?因為她是豪放女,之前只不過壓抑著?都不對,至少小說未留下這類線索。她不是豪放女,在事件之前,十九歲就結婚的她只和先生有過性關係。她更不是性成癮的女人。但這種事終究發生了,這一夜,女子主動,迅猛,一改尋常形象,性愛狩獵的場景讀來驚心動魄 ,一夜二戰 ,多次情挑,潮翻浪湧 ,快感升天,馬奎斯寫過程,寫感官,寫場面。場景調度與鏡頭切換,運作自如。常讀小說或電影的人應該也猜得到,她的婚姻一定是老夫老妻變淡了變乾了。
果然到了第二章,小說就描述夫妻日常。只不過我們接收到的訊息,知道島上艷遇的心理源頭,與丈夫有關,與子女,與自己有關。但怎麼有關,蜻蜓點水,一點就過,沒有綿密的論述和細致的分析,空白處請讀者自行解讀。
更大的解讀空間在於結尾,女主角發現母親為了愛情,生前每年多次前往小島,最後遺願埋骨於斯的祕密,赫然與自己近幾年的軌跡頗有重疊之處。她決定帶回遺骨,並且告別——告別一夜情,告別在島上踟躕不定的時光。
小說交代了她的若干行動,包括決定帶回母親的遺骸之後,請業者處理,開棺時,看見新婚妝扮的自己躺在棺木裡頭,後來化為骸骨。
這一連串表現影像,蘊含什麼潛意識,一大段心理描述大致略過。留白,給讀者想像,也給讀者考驗。
沒寫出來的可能是什麼?中國簡體版譯者侯健的詮釋頗為精要,他分析女主角的心態,有兩種可能,一是追求自由之後回歸傳統,乖乖回到家庭,甚至於連母親的份一併帶回,不要母親跟小島偷情的生前記憶有所瓜葛;一是對自己宿命的反叛。她認為母女來到同一座海島,同樣有情事,是宿命。
然而這兩種解釋代表的意義是相反的。那麼到底是自由的叛逆,還是保守的回歸?任君解讀。留白之美。
同樣的,侯健認為,如果作家身體健康,應該還會將她的母親和女兒等故事線擴充。然而未必如此。馬奎斯也許有意無意的留白。不要滿,滿招損。
回歸家庭之後,是否就此甘於安定,與丈夫過著與昔日同樣的平淡生活?或是因月島上出軌,夫妻之間反而拾回早期的情趣甜蜜?或者,一年之後,蠢蠢欲動,再度出軌?這是小說終卷之後可能發生的事。而這些才是更大的想像空間。
讀《八月見》,可看得出馬奎斯長於舖排故事,塑造情境,而非煩瑣細密的心理探索,因此小說幾乎可以直接轉成電影畫面。但難在這裡,影像如何捕捉思緒?
《八月見》要表達的,表面看是情慾,全書以幾場情挑、床戰串連起來,但情慾是情緒的出口,一如偷情是偷回屬於自己的時光,裡頭牽涉到心理層面,馬奎斯要講的,不是性愛,不是情愛,甚至不是情慾,而是和解與救贖,是自我叩問與追尋等人生課題。
雖然馬奎斯未明確寫出來,但可以推想而知,性冒險展開之前,她的生活平淡,一成不變,即使一年一回、兩天一夜的小島之行也標準化:同樣的船班,同一輛計程車,同一間旅館,同樣的花攤買同樣的花,只做母親墳前掃墓這一件事,同樣隔日搭乘第一班渡輪回家。
是靜極思動或沉悶生活的反彈,固定的模式有了不同的氣息。「從島上返家後,她才開始帶著數落的目光審視她的日常。」/「她感覺自己重生了,一個全新和自信的自己。」
緊緊貼著女性角色的視角,我們讀到她性格的多重面向:既冷靜又狂熱,既叛逆又保守,既驚恐又鎮定,既猶疑又斷然。幸好《八月見》違背大師遺願出版,我們讀到這麼好看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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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潘柏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