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果子離

唐朝末年,政局紛亂,有一位獨眼名將李克用,頗有勢力。他的競爭對手想知道李克用的長相,便派畫家假扮成商人,藉機接近李克用,把他的容貌記下,畫出來。不料畫家事發被俘。李克用受騙很生氣,恐嚇畫家:「你來畫我,畫不好,我就殺死你。」

李克用心想,我瞎了一隻眼睛,看他如何畫我?

當時天氣很熱,李克拿扇子搧風,畫家便畫李克用以扇角遮住一隻眼晴的樣子,但李克用認為是在刻意討好他,要求重畫。

在此生死關頭,畫家靈機一動,畫李克彎弓射箭,一隻眼睛瞇著,瞄準目標。李克用大喜,重賞畫家。

讀土門拳《生與死》,想到這個故事。

土門拳(1909─1990),日本紀實攝影家。《生與死》是他的隨筆。

為什麼讀土門拳《生與死》會想到獨眼入畫的故事?愛美,是人之常情。像李克用這樣的男人,固然並未渴求被畫成高富帥的樣子,但也不希望呈現出獨眼的真實樣貌。聰明的畫家便畫李克用瞇一隻眼瞄準目標射箭的樣子,既掩飾他獨眼的事實,又不逢迎做假。這名畫師懂得避開缺點,又無礙真實,難怪李克用大喜,賜與重賞。

人物畫或人物照,如果既要寫實,又要美化,還真兩難。而像土門拳這種秉持寫實主義的攝影家,拍人物肖像,成果如何呢?

很遺憾,土門拳自認,也是公認的,鏡頭下的女性不怎麼漂亮。因為對焦太清晰,皺紋、斑點、白髮都拍得很一清二楚。儘管他滿意於自己的紀實風格,認為拍出了對方的美,當事人看到照片成品後卻憤怒或憂傷。

為此他喊冤,他說攝影師的出發點都出於善意,無奈他的對象有時候並不買單,他不得不承認不擅長拍攝女性。

不擅長,非不能,乃不為也,是有意的。土門拳覺得女性不應該那麼在意皺紋白髮,什麼年齡就有什麼年齡的美與氣質,斑斑點點是年齡的印記,是生活的履歷,是成熟的表徵,是走過歲月,通過生活種種考驗的驕傲。人啊不應該對青春過於執念。

不過,人是感覺的動物,誰不希望自己看起來美美的?即使年華已過,也想抓住青春的尾巴,就算芳華正盛,仍要美上加美求完美。現代人手機拍照往往開美肌、修圖。

既然強調寫實,可想而知,土門拳拍人像照要求自然,但是每個被拍的人都會意識到自己正在拍照,多多少少有一點刻意,那要如何做到寫實呢?

攝影師自拍都做不到這一點吧。土門拳曾嘗試自拍,提醒自己,不要在意,不要在意,不要在意。因為再三要求,所以說三遍。結果發現自己辦不到。

土門拳是個時時反省的人,集子裡常見他自我辨認。例如關於拍照與寫實的關係,他講過一件事情。某次他跟男性同伴旅行,半夜回去,對方已睡,而熟睡的樣子並不好看,甚至可怕,他當下想到,人在睡著後,無法像清醒時維持很好的表情,而是整個放鬆,現出本來面目,這是潛意識隱藏的意念顯現出來,最寫實的人物肖像。

如果攝影家追求最寫實的人物肖像,就應該拍熟睡時候的臉,但是攝影師不太有機會去拍每一個人熟睡的模樣,其他時候拍出來的,都是對方多少刻意顯露出來的形象,那麼究竟什麼是寫實呢?

可見寫實是有局限的,所以為的事實未必是真相。照理,紀實攝影家應該追索背後隱藏的真相。事實是我們眼睛所見、耳朵所聽、雙手所觸摸的事物,是具體的、客觀的,真相是觀念性的、抽象的、主觀的。然而,攝影師無法拍到事實背後的真相,只能拍事實。若攝影家為了追求事實背後的真相而輕蔑事實,連事實都不拍,最後便一無所有了。

土門拳的隨筆散文充滿正正反反的思考。他也提到攝影師的特質——攝影師自己不會朝向鏡頭,只會將鏡頭對著眼前的事物,視線投向周遭的世界,所以攝影師不善於反省,不懂得檢視自己的內在。他自嘲說,攝影師就是這麼討厭的家伙,對自己的缺點視而不見,對他人的問題倒是看得很仔細。土門拳的觀點還滿有意思的。

一開始面對這本書,心想,我不認識這位攝影家,我對攝影完全外行,連手機拍照都很少,那麼這本書我有興趣嗎?這位攝影家的文章我讀得懂嗎?

我讀故我喜歡,讀下去就對了。好看,書裡並未講太多攝影專業,比較多的是從事攝影工作所見與所思,從鏡頭延伸到對社會的觀察,生活的體驗,與對人性的看法。往往我讀一讀會停下來思索。

是,這是一本發人思索的書,雖有成長自述與職業生涯故事,但敘事多半服務他的論述觀點。

本文經Readmoo閱讀最前線授權刊登,原文發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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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馮冠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