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著眼於人群的活動,山、海、平原是臺灣歷史的三個元素,在歷史的發展過程中不斷起作用,有時交互起作用,有時分別起作用,或彼消此長,或毫無干係,端視議題而定。當我們研究島嶼歷史,如果心中懷有這三個意象,會有在茫茫大海中航行找到定位的安穩感,也能隨時維持一個以臺灣為主體的全視野。
文:周婉窈
總論:山、海、平原:臺灣島史的成立與展望
(前略)
三、臺灣歷史過程中的山、海、平原元素
過去這三十年來,臺灣史研究有長足的進步,質量都很可觀,也不斷有新史料出土,讓人有目不暇接之感。現在各式各樣的題目都有人做,這是在戒嚴時代從事臺灣史研究的前輩學者所無法想像的。我記得每次我帶學生去拜訪王世慶先生,他一定會問每位初次見面的同學的研究題目。我還記得他聽後臉上浮現的笑容,彷彿替我們高興,高興有這麼多的題目可做。
也許有人會批評說,題目越做越細瑣,我想那是一個值得領域內大家共同來檢討的問題。基本上,我不是很擔心,只要有助於我們了解這個島嶼的過去,再細瑣的題目都值得做。反倒是在這裡,我不能太細瑣,我必須針對大現象,提出看法。
那麼,過去這三十多年的臺灣史研究有何特別值得注意的大趨勢?我想,海洋史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面向。從海洋史的角度研究臺灣歷史,不止大大拓展臺灣史研究的視野,也將臺灣放到一個廣大的世界脈絡中予以理解。這方面的成果非常豐碩。海洋史大家曹永和先生的三本論文集當然是必讀的,那是開路先鋒,寫作時間橫跨數十年,再年輕一輩的學者,以中央研究院海洋史研究社群的同仁為主力,如陳國棟、朱德蘭、劉序楓等人,都有非常精彩可讀的論文。比他們又年輕一輩的學者,如陳宗仁、邱馨慧、李毓中等人,更新進的學者則有鄭維中,也都有很不錯的表現。
臺灣歷史過程中有三個元素:山、海、平原。海洋史的研究處理的是臺灣這個島嶼透過「海」和外界連結的這個面向。在此之前,多數的研究處理居住於「平原」的漢人及其與平地原住民的關係。我們可以看到一個趨勢,也就是由「平原」往「海」移動,那麼,接下來是否也應該往「山」移動,研究居住於臺灣山地的原住民?原住民的研究,人類學做得很多,但從歷史入手的研究卻不是很多。
山、海、平原,是我長期研究臺灣史之後,逐漸浮現出來的意象。我越來越覺得,無論我們研究臺灣史的哪個議題,如果能將這三個意象蓄於心,會有在茫茫大海中航行找到定位的安穩感,也能隨時維持一個鳥瞰的視野。若能這樣,再細瑣的題目,也都能因為連結到整體的大問題而彰顯其意義,不再顯得細瑣。
山、海、平原,無庸說是臺灣地理的三個重要的構成要素。臺灣的地貌當然還包括平原和高山之間的丘陵地帶,為了避免太複雜,我們基本上以人為的「番界」為山和平原的分界。我在這裡標舉山、海、平原,主要是著眼於人群的活動,而不是地理環境本身及其對人群的影響。當然地理環境也是我們要注意的,這在下面會提到。以人群活動為主的山、海、平原這三個元素,在臺灣歷史的發展過程中,不斷起作用,有時是交錯起作用,有時是分別起作用,或彼消此長,或毫無干係,端看議題而定。
舉例來說,當十七世紀大航海時代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力量猛烈衝擊臺灣西南平原的原住民社群時,「山之臺灣」大抵維持其屹立不動的狀態,核心地帶甚至到十九世紀後半葉仍與平原及海處於近乎隔絕狀態。當然隔絕不會是絕對的,那種邊緣地帶的人群接觸,非常有趣,從一八七四年牡丹社事件的相關文獻和檔案,我們就可以看到這種山、海、平原的人群及其文化正在互相滲透的動態過程。歷史引人入勝的地方正是在這裡。
山、海、平原這三個元素,在臺灣歷史的進程中,若著眼於重大事件,那麼,它們所扮演的角色分量往往不是很一致,有時山的因素好像不怎麼重要,有時海的因素也會減弱到近乎不存在。如果我們翻閱蔡石山的《海洋臺灣:歷史上與東西洋的交接》一書,我們會發現,怎麼長達二百一十二年的清代臺灣好像有將近兩百年被跳過去了,怎麼一八五八年開港前寫這麼少。
這不是作者有意忽略,而是一六八四年當臺灣西南局部的土地被清朝納入版圖之後,一直到一八六○年代臺灣開港通商,島上的漢人成了背海的人,海港只是用來進出「內地」,雖然臺灣仍是海上島嶼,其實內陸化了——被鎖入中國大陸了(內向的大陸型文化)。在這個階段,海洋史的研究取徑就顯得使不上力。也就是說,海洋史研究有它的局限,需要進一步整合;關於整合的問題,本文最後會談到。在此順便一提,戰後出生的我們,由於山禁和海禁,在最重要的成長和受教的過程中,不只是「背海的人」,也是「背山的人」,擁有的是,夾在山海之間的狹隘視野。
平原的部分可能是戰後以來做得最多的。我們前面說過,這三個元素是以人群為主,平原有漢人和臺灣原住民,戰後數十年來的研究傾向於將原、漢隔離研究。我個人撰寫博士論文時,已經是一九八○年代末期了,我的題目是日本殖民統治末期的皇民化運動,我選擇只處理漢人的部分。在那個時點,就這個議題來說,要原漢一起處理,簡直不可能;光是漢人部分,就已經是一切幾乎都要從零開始。令人興奮的是,一九九○年代,我們開始看到大量探討原漢土地或族群關係的論文和書籍,見證了臺灣史研究又向前邁進一大步。當然,這些研究還應該是屬於山、海、平原中的平原。
海洋史研究,我個人也多少有所參與,寫了幾篇論文,也嘗試以敘事史學的手法寫過〈海洋之子鄭成功〉的長篇文章。海洋史深深吸引我,我覺得海洋史視野和研究取徑帶來非常豐碩的成果,它證示了臺灣歷史發展的多元性、多樣性,以及複雜性。
如果特定地理空間的人群歷史也可以作為當代在這塊土地上繼續生活的人群的文化資源的話,那麼,「海洋臺灣」給人活潑、活絡、充滿活力和變化的印象,很能激發想像,可以作為當代一個豐沛的創作泉源。我想不少從事海洋臺灣史研究的前輩學者和同仁,應該都能感受到這個氣息,被它吸引住。不過,在這裡,我還是要回到山、海、平原的主題。
當我們以整個大臺灣為歷史研究單位時,海洋史也有它的局限或陷阱,除了前面提到的「背海時期」的問題之外,當我們將眼光無限地拉遠,一直往海平線眺望時,臺灣是否有可能消失在海平線的那一端?這是我閱讀一些海洋史論文,不得不感到的擔憂。在無限拉大拉遠的視野中,臺灣在哪裡?我們研究臺灣歷史,不就是最終是為了了解臺灣嗎?這不是我個人的感覺而已,有一次一位青年學者在發表一篇荷蘭時期的論文之後,跟我表示他的困惑,他說:「我不知道我這篇文章還算臺灣史嗎?好像都在寫別的。」我安慰他說沒關係,把它當成過程吧。以上的講法,不是批評,用意是提醒。
說到提醒,就非得提醒臺灣史研究者未來能多將眼光投向「山之臺灣」。臺灣原住民,無論調查報告或研究,從日治時期到戰後、到此刻,累積了非常豐碩的成果。不過,在臺灣史研究日漸興盛時,原住民研究還是比較局限於考古學、人類學、語言學方面的研究,歷史學者除了平埔族研究外,比較少參與其間。這毋寧是很可惜的,關於歷史上的原住民,很需要我們歷史學者來關心。二○一○年代我和幾位人類學者比較有接觸,他們會說,我們無法處理歷史文獻,甚至也不知如何找起,是不是大家可以合作?
我個人過去一直認為臺灣史研究者一定要參考人類學的研究,而我同個世代的人類學者懂日文的相對地少,因此,這樣的合作更見其迫切性。舉例來說,二○一○年是霧社事件八十周年,但是臺灣學術界關於霧社事件的研究還是非常匱乏,似乎提不出有分量的論著。這是很可惜的,處理歷史上的原住民,我想歷史研究者有訓練上的優勢,如果歷史學者放棄,不知道誰能承擔下來?當然,我們從事原住民歷史的研究,一定得大量借重人類學和其他學科的研究成果,也必須從事田野調查的工作。
「山之臺灣」當然不限於大事件,原住民史前的歷史,包括神話、祖源傳說、遷徙情況、物質文化等,雖然不是我們可以研究的,卻都是我們必須放到視野中的;至於從十六世紀末有文字記載以來的歷史,就應該放到我們的研究範圍內了。個人可以不研究,但要期待同行和學生能做。長期的歷史演變應該是我們關注的重點,不過,歷史事件往往是很好的切入點,霧社事件之外,我個人認為牡丹社事件也是一個可以彙整歷史學和人類學雙方長處的研究課題。我們今天其實是站在一個很好的時點,可以好好研究霧社事件。
理由至少有三,其一,我們已經可以擺脫過去中華民族主義抗日史觀的詮釋觀點。其次,部落的聲音在過去三十年來逐漸出現,到目前為止,質量上都稱得上可觀。最後,相關的人類學研究和我們對賽德克族的了解也都有很大的進步。牡丹社事件雖然更久遠,二○二四年,就滿一百五十年了,但檔案陸續出土,如果能配合我們對排灣與斯卡羅族群及其文化的了解,加上部落流傳的觀點,應該也會有不錯的作品出現。任何歷史研究都不是結論,都無法打上句點,我們不期待「終結者的研究」,只要有作品開始出現,就是很大的進步。
在這裡,不是說大家都要去研究原住民歷史,而是我們必須將臺灣歷史的這個面向放在心上,放入我們的視野中。您不用去研究,但若心中、視野中常存有「山之臺灣」,您的思惟相信會很不一樣。當然這牽涉到「臺灣島史」的概念,如果我們不以大臺灣作為我們的歷史單位,那麼,也可以不要管原住民。漢人的祖先搭帆船登陸臺灣,他可以終其一生都和原住民沒關係,也可能沒碰到過一位原住民,山中或山後,關他何事?如果我們採取漢人開發史觀,雖然要處理原漢土地問題和可能延伸的族群問題,其實也和漢人開發未到之地的原住民沒有關係。
就某個角度來說,這可能更符合歷史上的人群經驗——同處於同一個地理空間的人群,可能各自活在自己的歷史脈絡和歷史時間中,度過各不相干的生活。同時同地,未必就有交錯,就要講在一起。但如果選擇立足於臺灣,以臺灣為歷史單元,並以這個單元內的人群為研究對象的話,那麼我們就必須將這個地理空間中不同人群的歷史整合在一起思考。不是強加整合,而是整合在一起思考、一起看,我們是那個思考與看的主體。
也就是在這個基礎上,我們要來思考書寫臺灣全史的必要與挑戰。
四、書寫臺灣全史的必要與挑戰
說到臺灣全史,我想本書讀者可能會覺得聽起來有點落伍,怎麼在後現代的此刻還在談「全史」——total history?另外,可能有人會聯想到Annals school/年鑑學派,就算是年鑑學派,現在也已經到了第四代傳人了,早就不時興寫全史了呢。我坦承我有受到早期年鑑學派的影響,但更多時候其實是因為長期思考臺灣歷史研究的整合問題而獲致的看法。
我的臺灣「全史」提議主要是要回應兩個問題。首先,臺灣歷史的發展本身非常複雜多元,剛也提到,光是人群,就往往生活在互相隔絕的地理空間和歷史時間之間,這還不只是原、漢問題,原住民之間也如此。因此,我們的研究成果很大程度反映了這個現象,很多元,歧異性很高。其次,臺灣現在是多元社會,每個人可以自由做自己的研究,也可以不管別人的研究,沒有人能規定你要怎麼思考。這是我們社會絕大的進步,我個人非常肯定多元價值觀,認為這應該是我們社會的核心價值之一。但多元不代表不能有主軸或主旋律。
臺灣史研究,這三十多來年成果非常豐碩,很多很精彩深入的研究。但是,我們現在身處在知識爆炸的時代,每天要吸收的知識非常多,我想Google使得每個人每天不知道多忙多少個鐘頭。臺灣學術社群這二、三十年來,非常活躍,很多年輕學者加入,臺灣史的研究越來越細緻深入,但越細緻深入往往也表示距離大圖景越來越遠。
舉例來說,除了研究生和領域內的研究者,很少有人能將陳秋坤的《清代臺灣土著地權》、John Shepherd(邵式柏)的 Statecraft and Political Economy on the Taiwan Frontier, 1600-1800的英文書(或中譯本)、柯志明的《番頭家》以及更厚重的《熟番與奸民》,全部看過一遍,就算看過一遍,可能感覺更加茫然。我們如何將臺灣史的研究成果整合起來,提供閱聽大眾一個比較完整的圖象呢?再如鮑曉鷗的書《西班牙人的台灣體驗(1626-1642)》,如果能和同時期的荷蘭VOC的研究整合起來呢?若能整合,對於我們掌握那個時期的臺灣歷史,應該更有幫助。
歷史研究有點像在拼圖,我們現在有很多很精彩的圖片,但如何拼在一起,整合在一起,是我關心的所在。這種難以拼在一起的感覺,相信連作為臺灣史學者的我們可能也都感覺得到。例如,我們有這麼多藝術史和文學史方面的研究成果,但好像和我們一般所熟知的臺灣歷史拼不在一起。這真的是很可惜的。
另外,一個要注意的問題是,多元社會的區隔性邊緣化現象。曾經有原住民在凱道有露宿的抗議活動,我到場去關心,不敢說是參加。第二天瀏覽新聞,幾個主要媒體都沒報導。後來我和一位朋友談起此事,他說:「原民臺會報啦!」有時候也會聽到類似的說法,「讓原民臺去報就好啦!」事實上,原住民也不是都在看原民臺的節目。
又有一次,我瀏覽電子報,發現新聞圖片浮現的人物都是我們過去戒嚴時期領風騷的人物,及其第二代(或擬血緣後裔),令我非常吃驚。這是多元社會要警覺的問題,主流仍為過去的文化霸權所掌控,好不容易擠上多元社會舞臺的人群實際上可能相對邊緣化。這個經驗讓我深切體認到我們一定要設法整合臺灣的歷史研究,拼出一個包含多元敘述觀點、卻不失其主軸的臺灣史大圖景,才能避免某元獨大,諸小元遭到區隔性邊緣化的結果。
這是大工程,不是一個人可以做到的,但我們可以分階段來做。例如,如果您研究十七世紀的臺灣,若能整合既有研究,寫成小書,我想那就是我們書寫臺灣全史的一小步。即使沒打算寫書,如果能在論文的前言部分,將自己的研究課題放到臺灣的山、海、平原的大圖景中,討論這個研究的意義,那麼,我認為也能幫助我們的讀者掌握大脈絡。
由於我們目前已經累積很多的研究成果,我認為,書寫臺灣全史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雖然難度很高。我理想中的臺灣全史,還包括將地理生態環境放進來,探討人和山、海、平原如何互相影響,互相起作用。但是,並不是所有問題,目前都已經有研究可參考,這是書寫臺灣全史預期會遇到的難題;這時候就要自己花力氣去研究。另外,如何寫,才能讓一般受教層讀者(educated readers)感覺親近,且容易吸收,也是很大的挑戰。總之,這應該是一個團隊的大工程,可能要費時多年。不過,如剛剛提到的,我們每個人都可從自己關心的領域做起,試著寫比較小規模的整合性歷史。
關於書寫臺灣全史可能遇到的挑戰,可能要真正動手時才會比較清楚,比較具體。對此,我就不多講,倒是想回頭討論「臺灣歷史敘述的主體性問題」。這應該是「臺灣島史」這個概念的核心問題。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臺灣史論集一:山、海、平原的歷史》,聯經出版
作者:周婉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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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總題臺灣史論集,共分二冊,第一冊副題為:山、海、平原的歷史,第二冊副題:海行兮的年代。本冊收有作者十二篇論文,以及一篇考證小文。
若著眼於人群的活動,山、海、平原是臺灣歷史的三個元素,在歷史的發展過程中不斷起作用,有時交互起作用,有時分別起作用,或彼消此長,或毫無干係,端視議題而定。當我們研究島嶼歷史,如果心中懷有這三個意象,會有在茫茫大海中航行找到定位的安穩感,也能隨時維持一個以臺灣為主體的全視野。
本冊論文撰寫時間橫跨二十四年(1999-2023),它們不是因為先有「山、海、平原」的概念而撰寫的,但反映了這個追尋的過程及其若干成果。十二篇論文,整合來看,大致呈現「山、海、平原」的臺灣的眾多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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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馮冠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