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海 （Barend J. ter Haar）

作為佛教護法的關公

到了元朝，關公崇拜已經在中國大部分地區廣泛傳播開來，尤其是北方地區。一個世紀以後，我們甚至在十五世紀末和十六世紀初的北方佛教寺院的水陸畫中，發現作為神將的關公。這些全副武裝的關公形象特別引人注目，因為其中使用崇寧真君這一道教稱號，表明來自道教儀式傳統、作為驅魔將軍的關公被整合到佛教圖像中。在第三章中，我們還會討論這一道教傳統，而且這些圖畫中的關公並不是以上文提及的佛教護法神的形象出現。

事實上，直到十六世紀初，才開始大量出現明確將關公視為佛教護法神的相關論述。一位河北故城縣的官員曾說當地一座佛寺中僅有一間狹小簡陋的神殿，用以供奉作為伽藍神的關公。一五二六年，有兩個和尚請求當地的一位施主出資修繕，將這座神殿整修一新，歷史上第一次有了一尊銅製的關公神像。

到了十六世紀後期，將關羽奉為佛寺護法神已經十分普遍，以至於一個叫張邦濟的人覺得有必要寫一篇文章來批駁這一做法，他在該文中明確使用「伽藍」這一說法。根據他的說法，因為佛陀的吸引力不足，所以妖僧智顗想利用關公的力量讓人產生敬畏心理。

在某種程度上，除了他在文中使用貶損性的言辭外，他的說法和人類學的解釋並沒有本質上的不同，根據後者的解釋，對這樣一位法力強大的惡魔（當然也意味著祂同樣具有與惡魔對抗的強大能力）崇拜將會增強佛寺所具有的超自然力量。

一旦佛教寺院普遍將關公作為護法伽藍神，各地便開始出現很多關公護佑地方民眾的靈蹟故事。比如出生於湖南湘潭一個書香世家的真清（一五三七–一五九三）和尚，他本來注定要走上科舉仕途，然而在經歷一次突如其來的家庭變故後，十九歲出家為僧。

當他駐錫於江南鹽官（即海鹽縣）皇覺寺時，「俄患背疾，感雲長入夢授藥，病癒」。此後，他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在此，神靈透過夢境與人溝通，這是祂一貫的做法，在第六章中，當我們討論作為個人保護神的關公時，還會頻繁提到這一點。不過，關公很少為人醫治疾病。

關公作為佛寺保護神的另一項功能就是守護信仰。一位地方僧人曾透露，有一位法師曾經訪問其所在的佛寺，對佛經作了非正統的解釋，結果關公極其不滿，燒毀了該寺的講經樓。在十七世紀中期，著名的僧人智旭講述兩個故事，其中關羽就扮演信仰守護者的角色。

在第一個故事中，關公懲罰了一位管理倉庫卻監守自盜的和尚。他託夢給這個和尚，割下他的舌頭。數天後，和尚病得非常厲害，奄奄一息。此後，他變賣財產並求得同儕的諒解，才得以逐漸恢復健康。

在第二個故事中，還是來自同一寺院的一個不守清規的和尚，甚至在參與觀音法會時仍然犯戒。他同樣夢到了關公，後者割下他的頭顱，隔天他開始不停地吐血，數月後就去世了。

從西方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這三個個案和其他的神蹟故事並沒有什麼不同，它們或者反映了僧侶需要將道德價值觀加以內化（比如在第一個個案中那個和尚對自己的行為表示懺悔），或者借和尚之口告誡其同行，如果行為不端就會有不幸降臨（比如那位曲解佛經的法師和另一位不守清規的和尚）。

有時，神祇的塑像會得到特殊力量的加持。一五九八年，一場大火燒毀位於寧波海岸線外普陀山（普陀山是觀音菩薩的主要道場）上的一座大寺。在這場大火中，只有觀音及作為佛寺護法神的關真君（或稱護法關神）的塑像倖免於難，後者的鬍鬚完好無損。

在後面這個關於蘇州寺院的故事中，神靈塑像扮演更積極的角色。當有人從僧人的齋堂偷盜食物時，僧人們把關公的塑像搬到廚房中加以監視，但之後他們忘記把塑像搬回去，直到有一天晚上僧人們聽到開門聲，結果第二天發現神像已經自動回到原來的位置。

神靈獲得廣泛歡迎的同時，也意味著佛教信徒可能會讓關公適應佛教禮儀的相關要求，其中最重要的是維持素食。清初的佛教居士周夢顏（一六五六–一七三九）對當時的勸善文進行廣泛的蒐集，並結集成書，他在該書中聲稱關公實際上是一個素食主義者：

關公諱羽，字雲長，後漢人也。沒後奉玉帝敕，司掌文衡及人間善惡簿籍，歷代皆有徽號。皈依佛門，發度人願。明初，曾降筆一顯宦家，勸人修善，且云：「吾已歸觀音大士，與韋陀尊天同護正法，祀吾者勿以葷酒。」由是遠近播傳，寺廟中皆塑尊像，顯應不一。

很明顯，周夢顏認為關公本來並不是佛教徒，因此才須加以改造。為了讓冥頑不靈者信服，他只能營造出神靈降乩的場景，讓關公自己拒絕「血食」。所以在佛寺之外，關公通常仍會保有吃肉飲酒的特性。

與此同時，關公並非佛教寺院中唯一崇奉的護法神靈。成書於一八一三年的《百丈清規證義記》討論不同護法神靈的生日，其中觀察到在供奉於東土的伽藍神中，許多人崇奉的是華光菩薩、關王和龍王。

有人說華光的生日是九月二十八日、龍王的生日不明，而根據民間習俗，關王的生日是五月十三日，不過正史中記載的關公生日卻是六月二十四日。決定地方僧侶接納一個特定神靈，一定是某種能夠被感知到的護佑生民的力量，而不是佛教的清規戒律。

本書關於佛教背景下的關公崇拜的討論到此為止，我們將會遇到更多具有或多或少的佛教背景的個案，但是我的基本觀點已經交代清楚了。在剛開始，關公崇拜的傳播並未借助於佛教或者僧侶的力量。相反地，虔誠的佛教徒們可能希望透過各種方式把這一崇拜納入自身的信仰體系，比如將其認定為一個秉持素食主義的神祇。

此外，自明代中葉以降，他確實成了佛教的伽藍神之一。在我看來，關公之所以能夠擔當這一角色，主要還是因為金元以來，他在華北受到普遍歡迎，關於這一點，我們在第四章中會討論到更多的細節。

我們可以觀察到，那些具有佛教背景的關公靈應故事和一般背景下的關公顯靈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神靈發揮的無非是些護佑世人、預言吉凶、道德監察，以及比較少見的醫病救人等功能。

相關書摘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關羽：由凡入神的歷史與想像》，聯經出版

作者：田海 （Barend J. ter Haar）
譯者：王健、尹薇、閆愛萍、屈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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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名將如何成為眾人崇拜的信仰對象
▍全新視角，理解關公傳奇的興起與千年流變
▍國際知名漢學家田海，探究信仰、傳說與文化的精心力作

由凡入聖，勾勒關羽的封神之路
關公，是神龍化身、是佛教中的伽藍尊者、是道教中的三界伏魔大帝，本為凡人的關羽，是如何經歷不同的歷史時代，成為人們口中的關聖帝君、千萬人崇祀的神祇，甚至成為遍及華人圈的信仰？在關公信仰的流變過程中，我們將會看到什麼樣的時代背景與集體記憶？

史料中的田野，信仰裡的民間文化
過往認為，《三國演義》的出現與流行，推動了關公崇拜。知名漢學家田海提出了全新觀點，認為民間口耳相傳的傳說，才是擴散關公信仰的主要動力。各種口傳文化中，記載了不同面向的關公，也呈現人們對祂的各種期待，祂是雨神、財神、武神、文神……這些傳說軼事散落在歷代材料中，田海憑藉著傑出的史家技藝，在史料之海中進行田野考察，重新理解並構築關公信仰發展的脈絡。

當故事成為共同記憶，就凝結成歷史
在傳說之中，關羽是忠誠與正直的代表，也是慈悲的神明，關心一般老百姓的命運。透過追索關公故事的流轉，田海看見大眾內心的焦慮與期待、願望與恐懼。即便故事和傳說可以虛構，但當他們進入共同記憶之中，也成為真實的歷史。本書不僅是對關公信仰的全面考察，也映照出不同時代、不同人群的生命與嚮往。

本書特色

❖從關羽到關公的成神之路❖
歐洲漢學界最知名的宗教社會史學者田海（Barend J. ter Haar）潛心研究，追尋關公信仰的形成歷史、集體記憶和宗教想像。

❖口頭文化傳播的重要性❖
書面紀錄以外，神靈顯應的民間傳說、宗教儀式、戲劇表演扮演關鍵角色，共同塑造關羽手拿青龍偃月刀的形象。

❖橫跨儒釋道三教❖
從驍勇善戰的驅邪將軍、護佑考試順利的關夫子、茹素的伽藍尊者，到庇佑生意興隆的財神，展現關公神威的多元面向。

❖關公信仰早於三國演義，於宋代開始傳播❖
中國北方關公信仰沿商人貿易路線向外擴散，在臺灣則與軍事防禦的傳說有關。 ⠀

❖關公崇拜呈現的民間社會價值觀❖⁣⁣
關公崇拜形成一股講求忠誠、正直、孝道的良善力量，與女性化的觀音菩薩相對應，使士農工商各階層都信仰關公。

「透過這些不同的方式，一般民眾和上層的知識精英都在講述著無數有關關公的故事，故事的內容總是圍繞著他如何幫助個人以及群體而展開。透過這些故事，我們可以間接地瞭解到人們的焦慮和期望，是我們理解地方社會生活的一扇窗口。」 ──田海（Barend J. ter Ha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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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聯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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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馮冠維
核稿編輯：王祖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