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賽巴斯提安・哈夫納(Sebastian Haffner)

上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宛如一聲擂鼓開啟了我有意識的生命。它對我所造成的衝擊,與大多數歐洲人並無二致。它爆發於放暑假的時候:直截了當地說,這整場戰爭最令人惱火之處,就是它摧毀了我的假期。

但與目前正在慢吞吞成形之中的戰爭比較起來,上一次世界大戰的突然爆發就顯得非常慈悲了!

一九一四年八月一日,我們才剛剛決定不必把事情當真,繼續留下來享受夏日的田野時光。當時我們正置身於「後波美拉尼亞」的一座莊園,在森林中遠離了塵世的喧囂。那是我這個稚齡學童在世上最熟稔和最心愛的地方。每年八月中旬離開這座森林返回城市的時候,也就是該年度令我最難過、最無法承受的事件。惟有過了新年慶典以後,大家爭相搶奪掛在聖誕樹上的禮物,然後把樹焚毀的傷心情景才可與之相提並論。那年八月一日的時候,我們還有兩個星期的光陰,那看起來就好像永遠不會結束一樣。

當然,幾天以前曾經發生過一些令人不安的事件。報紙上面也出現了前所未見的頭條新聞。家父閱讀報紙的時間較以往延長了許多。他的臉色顯得非常凝重,接著會在閱畢之後痛罵那些奧地利人。有一天報上甚至出現了「戰爭!」這個大標題。我不斷聽見嶄新的字眼,但無法瞭解它們的含意,所以必須不時請人幫忙說文解字一番:「最後通牒」、「總動員」、「同盟國」、「協約國」。

有一位少校軍官也待在同一座莊園裡面。當我和他的兩個小女兒正爭吵得不可開交之際,他卻突然接獲「軍令」──又冒出了一個新字—─趕緊手忙腳亂離開了。客棧主人的幾個兒子之中也有一人被徵召入伍。當他乘著馬車前往火車站的時候,每個人都跟在後面走了一程,口中高聲喊著:「早日凱歸!」還有一人怒吼道:「要好好教訓塞爾維亞人!」我聽了以後,心中想起父親每次閱報之後習慣說出的話語,於是接著喊道:「也要好好教訓奧地利人!」可是我很驚訝地發現,每個人都突然大笑起來。

更教我深受震撼的事情,就是聽說莊園內最漂亮的兩匹馬兒──「漢斯」和「鬈毛狗」──也必須離開了。那是因為牠們隸屬於「騎兵預備隊」的緣故。需要解釋的字眼可還真多!我非常喜歡每一匹馬兒,可是最漂亮的兩匹卻突然都要不見了,這禁不住教我的心中感覺一陣陣刺痛。

一戰中的德軍戰馬

Photo Credit: AP/達志影像

一戰中的德軍戰馬

最令人氣憤的,就是「動身」這個字眼已經一再被人提起:「或許明天我們就得動身了。」這句話聽在我的耳中簡直像是:「或許明天我們就得翹辮子了。」明天──而不是聽起來彷彿無垠無涯的兩個星期!

那時當然還沒有收音機,報紙也總要遲上二十四個小時才會送抵我們的森林。此外,報紙的內容遠不如今日來得豐富,而且那個時代的外交家更懂得保密⋯⋯。唯有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才可能在一九一四年八月一日當天,還認為戰爭絕對不會爆發而決定繼續留下來。

一九一四年八月一日令我永誌不忘。每當我回憶起那一天的時候,內心深處總會浮現出一種寧靜的感覺、一種已經弛緩下來的緊張氣氛,以及「一切又已恢復正常」的念頭。這真是一種罕見的「親身體驗歷史」方式。

那是一個星期六,四下充滿了祥和之氣,鄉間最美好的週末也就不過如此。此時工作已經結束,空氣中迴盪著返家牛群的鈴聲,整座莊園都井然有序、安寧靜謐。長工和女僕正在屋內裝扮自己,準備參加不知在何處舉行的晚間舞會。樓下的大廳裡面,牆頭掛著鹿角,桌上已經擺出錫製器皿及亮晶晶的陶製碗盤。我卻在那邊發現,家父和莊園主人正端坐在靠背椅上,於深思熟慮之下全盤討論時局。

我當然不大聽得懂他們談話的內容,而且我早就把它忘光了。不過我還一直記得的,就是他們的語氣──家父較清揚的聲調和莊園主人深沉的男低音──是那麼的和緩、那麼的令人感到慰藉。二人徐徐吐出的芬芳雪茄煙霧,就像細細的柱子一般在他們面前繚繞而上,能夠讓人產生信賴感。尤其他們討論的時間越久,一切就很清楚地顯得益發有利,也越來越令人安心。現在事情已經清楚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戰爭根本就不可能爆發。所以我們不必再窮緊張,可以和往年一樣一直在此待到假期結束了。

我聽到這邊就走了出去,心情輕鬆愉快,於滿意之中帶著感激,以歡欣鼓舞的態度俯視夕陽西下時的森林──如今它又是我的了。那天原本雲層密布,但接近傍晚的時候天色已逐漸放晴。現在金黃色的太陽正游弋於蔚藍的天空,預告第二天將萬里無雲。我非常確定,現在又剩下來的十四天假期一定也會是同樣的晴空萬里!

當我第二天早上被叫醒的時候,收拾行李的工作已進行得如火如荼。我一時還完全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雖然前一天曾經有人試著向我解釋何謂「動員」,但這個字眼仍然對我不具任何意義。可是現在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不可能再向我做出任何說明。我們必須在中午攜帶所有的家當起程──如果錯過那班列車,便很難確定是否還找得到可以搭乘的火車了。

我們能幹的女僕說道:「今天已經走到了零點五。」直到今天我仍舊不完全明白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但無論如何,其含義應該是:現在已經箭在弦上,每個人都只能聽天由命了。

不管怎麼樣,我還是趁著空檔偷溜出去,在森林中來回奔跑,直到有人於臨行前的最後一刻找到了我。那時我正坐在一個樹墩上,把頭埋在雙手之中號啕大哭,完全聽不進人家好言相勸的那句話:「現在打仗了,所以每個人都必須做出犧牲來。」我不知怎地被塞進了馬車,然後坐在兩匹褐色馬兒的後面快速奔馳。那已經不再是「漢斯」和「鬈毛狗」,因為牠們已經走了。我們的背後塵土飛揚,遮蔽了一切。此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童年時代的森林。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以真實的方式經歷戰爭的一小部分,心中充滿了有東西被人奪走和破壞之後,自然而然會流露出來的傷痛。可是我們才走到半路上,情況即已有所改變。一切都顯得更加刺激、更具有冒險性,甚至變得像是在過節一般。以往火車行駛的時間是七個小時,這回卻變成了十二個鐘頭。火車時走時停,每當有滿載軍人的列車從旁駛過,大家都擠到窗邊揮手歡呼。

我們和往常旅行時不同,沒有自己專用的小隔間。這回必須站立於走道,要不然就坐在我們的行李箱上面,在人群當中被推來擠去。人們彼此喋喋不休,就彷彿他們並非陌生人而是多年的老友一般。他們談論得最頻繁的話題就是「間諜」。在那次的旅途當中,我學會了一切有關「間諜」這個刺激行業的事物,而那也是我前所未聞的。火車駛經任何橋樑均會放慢速度,我的心中既害怕又充滿期待,說不定真的就有間諜在橋下放置了炸彈!

我們抵達柏林的時候已經是午夜時分,我從來就沒有過這麼晚了還不睡覺的記錄!我們的公寓還沒有做好迎接的準備,傢俱上面仍然罩著布套,床舖也尚未整理就序。有人就在家父還瀰漫著菸草味的書房,把一張沙發弄成了我的臥榻。亳無疑問:戰爭也可以帶來許多令人愉悅的事情!

隨後幾天,我在短得不可思議的時間之內,便學到了多得令人難以置信的事物。不久以前,我這個七歲男童幾乎還不曉得什麼叫做「戰爭」,當然就更不可能知道「最後通牒」、「總動員」和「騎兵預備隊」的含義。現在卻突然變得好像對它們早已一清二楚。

而且我不但完全明白何謂戰爭、它是什麼個模樣、發生在什麼地點,甚至連戰爭爆發的原因都難不倒我。我曉得,這場戰爭必須歸咎於法國的復仇狂、英國在貿易上的嫉妒心以及俄國的野蠻。這些用語我很快都可以朗朗上口了。有一天我乾脆自行開始閱讀報紙,並很驚訝地發現,它們的內容竟然如此淺顯易懂。

我還請人幫忙在歐洲地圖上指來指去,並一眼即可確定,法國和英國根本就不可能是「我們」的對手。只不過當我看見俄國那個龐然大物時,心中卻隱然浮現畏懼之意。不過很快就有人安慰我說,俄國的各種統計數字固然看起來嚇人,但它們早已被令人難以置信的愚蠢和腐敗,以及成天狂飲的伏特加酒所扯平了。

一戰的德國民族主義宣傳照,內容是一個巨大的德軍士兵與三個矮小的英、法、俄軍

Photo Credit: AP/達志影像

一戰的宣傳照,內容是一個巨大的德軍士兵與三個矮小的英、法、俄軍

正如同前面所述,我彷彿早就已經曉得一般,在極短的時間內學來了各軍事將領的姓名、各國軍隊的戰力、戰艦的武裝和噸位、最重要的要塞所在地和戰線的走向。我還很快就發現,那時正進行著一場遊戲,而且它比我之前所見過的任何事物,更能夠把生活塑造得既緊張又刺激。而我對這場遊戲的興奮與樂趣,一直到戰敗的苦果來臨之際皆未嘗稍歇。

我必須在此為自己的家人說幾句公道話。那些把我的頭腦搞得如此亂七八糟之人,並非與我關係最緊密的親友。家父於戰爭爆發之際已經痛苦萬分。開戰以後,他對全國上下在最初幾週內表現出來的歡欣鼓舞,始終抱持懷疑的態度。隨即出現的病態仇恨心理更讓他深惡痛絕──雖然他免不了仍是希望德國打贏那場仗的忠實愛國者。

家父是他那一代人裡面的諸多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之一,他們內心深處曾經懷有一個信念,此即歐洲國家之間的戰爭早已成為過去。這也就是說,他們根本不曉得該如何看待那場戰爭。於是他和許多人一樣,恥於對之做出任何正面的表示。我曾多次聽見他說出尖銳的懷疑論點,同時那已經不再只是針對奧地利人而已。

這與我新近培養出來的戰爭狂熱是完全格格不入的。所以家父和其他的家人並沒有犯下任何過錯,以致讓我在短短數日之內,就變成了一個盲從的沙文主義者和一個「待在家中的戰士」。

過錯來自於當時的氛圍,來自周遭不可言狀、處處感受得到的各式激情。萬眾一心所形成的渦流和怒潮,為身陷其中者帶來一種前所未見的情緒化反應,就連七歲的小孩也無法倖免。那些意圖置身事外的人,則幾乎窒息於淒涼與孤寂所形成的真空之中。

我從自己當時幼稚的樂趣(而且心中毫無懷疑和掙扎的跡象),首度感覺到我的民族具有一種效果驚人的罕見天賦,能夠讓群眾同時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這種天賦或許正用於彌補其在追求個人幸福這方面低下的能力。我根本就不曉得,想把這種有如慶典般的全民瘋狂狀態置之度外,其實是辦得到的事情。而且我還沒有領悟出來,一個顯然可以讓眾人感到高興、宛如節慶一般令人飄飄然的事件,竟然可以是非常危險和有害的。

對當時柏林市的一個七歲學童而言,戰爭並非真實的事物──其不真實的程度就跟遊戲沒有兩樣。那時還沒有空襲警報和空投的炸彈,唯有在遠方才會出現身上包紮五顏六色繃帶的傷患。當然,家家戶戶都有親友在前線作戰,而且不時會傳回陣亡通報。可是小孩子很快就習慣於看不見那些人的蹤影,至於他們有朝一日是否會永遠消失,那也就不再具有任何差別了。

現實生活中的艱苦狀況以及各種令人不快的景象,那也都算不上什麼。食物非常糟糕,這不是大問題。後來食物變得很少了、皮鞋裝上了嘎嘎做響的木製鞋跟、舊西裝翻新了再穿、我們需要在學校收集肉骨頭和櫻桃核,而且很奇怪的是,大家還經常生病。

Photo Credit: AP/達志影像

但是我必須承認,那一切均未給我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但這並不表示我「像小英雄似地承受了一切」,反而是因為我對那些事物根本就沒有十分迫切的需求。我很少想到食物,那就好像足球迷在冠軍決賽時心中沒有食物一樣。我對戰情報導的興趣遠比對菜單來得大。

把當時的情況拿來與足球相提並論,這個做法其實有些牽強。事實上,當時我這個小孩子是一個戰爭迷,著迷的程度就跟足球迷差不多。但假如我把自己說成是仇恨宣傳下的犧牲品,那就未免把當時的我講得太差勁了。不過那種說法在一九一五到一九一八年之間,曾經被當初在開戰頭幾個月之內興奮得心力耗竭的人士過分渲染。

我個人對法國人、英國人或俄國人的恨意,正如同「樸茨茅斯隊」的球迷「仇視」「伍弗漢普頓隊」的程度一樣輕微。我當然希望他們打敗仗和受到屈辱,但這只不過是因為他們是我方獲勝時不可或缺的對手而已。

唯有戰爭遊戲本身的魅力才是真正有意義之處:它裡面包含了一些祕密的遊戲規則。而俘虜的人數、占領的土地、攻克的要塞、擊沉的軍艦等等之重要性,就跟足球比賽射進門的球數,或拳擊比賽時的「點數」大致相同。

我不厭其煩地在心中製作積分表。我是戰情快報的狂熱閱讀者,並把它們依據一個祕密的非理性規則加以「換算」。比方說:十個俄國戰俘的價值等於一個被逮到的法國兵或英國兵;五十架飛機的價值相當於一艘裝甲巡洋艦。假如戰情報導列出了陣亡人數,那麼我一定也會把死者拿來「換算」一番。雖然我無法想像,我的換算在實際狀況下看起來會是什麼模樣。

那是一場晦暗不清、神祕萬分的遊戲。它具有無窮的邪惡魅力,足以抹除一切,使真實生活變得虛幻,更能夠像玩輪盤賭博或吸鴉片煙一般產生麻醉作用。在戰爭全期,我和同伴整天玩著這種遊戲,整整玩了四年。沒有人處罰我們,也沒有人過來打擾。那場遊戲本身,而非我們課餘之暇在街頭或操場上進行的無傷大雅之「戰爭遊戲」,就在我們每個人身上留下了危險的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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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一個德國人的故事:1914-1933回憶錄》,左岸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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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賽巴斯提安・哈夫納(Sebastian Haffner)
譯者:周全

從小人物的觀點與生活化的方式,來挖掘德國之所以成為納粹主義溫床的原因。寫作者是德國赫赫有名的新聞記者、政論家及歷史學家哈夫納,本書一出版即成為德國2000年年度暢銷書,並被評為「當年最有價值的出版品」,哈夫納也被譽為德國的「道德良心」。

哈夫納曾於幼年及青年時期經歷第一次世界大戰、1923年勢如奔馬的通貨膨脹、各政治黨派的激化以及納粹主義的崛起。縱使其本人未嘗因政治或種族因素而遭受迫害,哈夫納仍自視與「第三帝國」進行決鬥,並於1938年流亡英國。

本回憶錄完成於1939年,乃作者針對其人生第一個三十年所遺留下來之文稿。年輕的哈夫納於流亡時期得以保持客觀立場,同時基於親身經歷所獲致的印象,以銳利目光預見了即將成形的災難。事實上,凡是不想對這場災難視而不見的人,早在1933年以前便得到如此認知。

Photo Credit: 左岸文化

責任編輯:彭振宣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