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明智(Rob Schmitz)

我想買花給妻子,在找花店時認識了趙希林(音譯)。趙小姐的花店位於長樂路東側,就在接入金陵路通往外灘之前(外灘是一條沿著黃浦江的高起步道,沿途整排是十九世紀西方強權在這裡建造的殖民風建築)。這間街角小店的位置很好,和一條忙碌的南北高架道路僅隔一個街區,我工作結束騎單車回家偶爾會經過。同一條街上也有很多販賣玫瑰、百合、鬱金香的花店,但我喜歡趙小姐的街角小店,因為實在太有活力。

她擁有一種鄉村性格,讓我聯想到我所教過的四川學生。她很愛笑,講話大聲又有自信。她會開別人玩笑,但大多時候是自嘲,自詡為上海人的人鮮少會這麼做。她臉上唯一的皺紋從眼角延伸到額頭:那是笑紋。

趙小姐有兩個已經成年的兒子,任何人剛認識她一分鐘內就會知道。


多年前,在一間煤礦區邊緣的水泥公寓中,趙小姐就曾有過前往上海的白日夢,成長於上海一千公里外的鄉間,她對這座城市的理解只有兩點:有錢到不行,以及充滿召喚魅力的名字。上海中文字面的意義為「踏上海面」。其實上海市中心距離海岸其實還有數十公里。

當時趙小姐從沒搭飛機去過上海,她連飛機都沒搭過。對於上海,她靠的全是想像力。她想像一波波海浪沖上沙灘,在白沙的另一頭,她想像一棟棟玻璃鋼骨大樓豎立在地平線上,一如她家鄉附近炎夏時高聳的玉米莖。一九九五年的某一天,她實在敵不住好奇心的誘惑,她用一個防水布袋裝了隨身用品,向丈夫與兩名年幼兒子告別,搭上夜班火車來到上海。

趙小姐在上海沒有親戚,只有幾位同樣來自山東省的朋友,他們都太忙了,沒跟她詳細解釋過這座城市。這些人都是北尚電子(音譯)的員工,工廠位於上海近郊的工業區,工作是為新力公司(Sony)組裝電視。就像那時候的許多移民,趙小姐抵達時只隱約知道能得到一份流水線上的工作,仰賴的正是中國自古以來最重要的人際系統:靠關係。在圍繞上海的那圈工業地帶,關係是一扇大門,讓人能找到製造外國產品的好工作,賺的薪水也會比在老家多上好幾倍。每條北尚電子的生產線都由同鄉的員工組成,並說著隔壁生產線完全聽不懂的方言。

趙小姐當時二十九歲,幾乎比她的同事都大上十歲,在來自山東的同鄉中,她的年紀也最長。家鄉那頭,她的離去在丈夫工作的棗莊煤礦局裡引來一些閒話:哪個男人會讓自己的老婆丟下丈夫孩子跑去大城市打拚?趙小姐的丈夫聽人家說話時習慣瞇起眼睛,嘴巴也會微張,表情永遠有點疑惑的樣子。他是一個寡言的矮小男子,卻娶了個話多的高大女子。面對他在煤礦公司那群愛插科打諢的同事,他不知如何回話;當妻子找他談,用從小在高粱田吶喊的丹田之力教訓他時,他也說不出任何反對的話。

他妻子說:中國正在改變,人們現在可以自己賺錢了,她得先去搶在別人前頭撈一筆。畢竟現在中國變動太快,他們的孩子只靠他在礦場一個月賺的五十元人民幣,怎麼可能會有競爭力?趙小姐記得先生用招牌的神祕瞇眼表情看著他,沒說話,似乎只對她的不安感到困惑。

但在北尚電子生產線上吃苦兩年後,趙小姐的老闆向她宣布:「妳太老了,不適合在這裡工作,妳被開除了。」他語氣冷酷。

趙小姐那年三十一歲。

當時是一九九七年,鄧小平過世的那一年。他留下了改革開放的傳奇,成效非常不錯。中國沿海工廠迅速成為全球知名的製造中心:世界的工廠。接下來十年,總共有二億五千萬中國人決定離開鄉下,加入這波人類歷史紀錄以來最大的移民潮。這人數接近當時美國的總人口。一位當時曾在新興都市東莞工作的人這麼告訴我:「那個時期,光是走進工廠就夠嚇人了。你會看到數百人圍在工廠大門前推擠,就為了看門口廣告上貼的徵人條件。你看過那種人們在軍隊入侵家鄉前逃難的電影嗎?大概就是那樣。只是電影裡的人是要逃出來,工廠前的人是為了擠進去。」

所以趙小姐被解雇了。中國工廠喜歡聘雇年輕女性,她們的手指比較靈巧,趙小姐的老闆直接這麼向她解釋,而且管理階層已經決定要開除所有二十五歲以上的女性。「妳應該對自己可以撐這麼久感到開心了。」趙小姐哭著求他,但工廠老闆就是不信任年紀比較大的工人,因為他們比較容易抱怨工作環境,而資深的他們又容易對年輕同事造成影響。

生產線上的另一名員工介紹了一位經營花店的年長男士給趙小姐。於是她開始幫忙顧店、送花,為了回報,對方則教她搭配花束及寫書法。「他兒子在澳洲讀書,已經和一個日本女人結婚。他妻子是副校長。他素質很高。」趙小姐說。

我常聽到中國人尊敬地提起「素質」一詞。這個詞的意義在中國千年歷史中不停演變,而且很難翻成英文。基本上,那代表一個人的「內在特質」或「本質」。如果根據儒家傳統,一個人的素質是由出身、教育,以及對經典文本的知識所決定。時至今日,素質已成為「教育與文明程度」的代名詞。拜國營媒體和其他宣傳標語所賜,這個說法現在再次流行起來,傳達出一個訊息:素質愈高的公民,愈能代表中國。

「剛到上海時,我只是個愚蠢的鄉下人。我根本一點也不懂存錢。如果賺了一百元人民幣,我會全花在衣服上,等認識老師後,他才改變了我的人生。」趙小姐告訴我。

老師給過她最重要的教誨,就是別依賴男人。

「他告訴我:『妳必須成為獨立的人,有謀生技能,還要管理自己的錢。』」她說。

這建議非常恰當,尤其考慮到她婚後的下場。


趙小姐自小體弱多病,她的家族在山東郊區經營農場,而她在其中毫無用處。青少女時期,她的鼻子和牙齦都容易流血。第一次去醫院看病時,她說自己連路都沒辦法走。

她父親罵她懶,但結果她是得了白血病。後來她的康復被大家視為奇蹟。但村民間竊竊私語,說她病後再也無法生小孩,說她家窮到只剩一副沒用過的棺材。趙小姐長得不難看,但村中所有男人都因為這場病不敢再靠近她。她的姑姑找了一個對她病史一無所知的男人。那名男子矮小醜陋,「從山裡來」,這句話的意思是窮到脫褲。儘管條件不好,他卻是她唯一的提親者。趙小姐的家人對此非常興奮。

趙小姐本人可不興奮。她當時十九歲,只看了那名表情困惑的鄉下人一眼,就把自己生過白血病的細節全盤托出,但對方家庭不相信這個故事。「山裡來的人生性多疑,他媽媽以為我是想找藉口不給嫁妝。」

兩人結婚後一個月,趙小姐就懷孕了。兩年後他們生了第二個兒子,但因為一胎化政策被罰繳一個月收入。他們的手頭很緊,趙小姐的丈夫也會在煤礦場忙碌一整天後,為錢找她吵架,還常常動手,她於是開始考慮逃走。她不能離婚,因為丈夫以她父親的性命要脅。有一天,趙小姐問他:「你可以對我好一點嗎?我保證和孩子一起待在這裡。」

來自山裡的矮小肥胖男子沒有回答。所以這個有兩個孩子的已婚母親獨自遠走上海,被丈夫、娘家,以及全村的人鄙視,唯一的例外只有她母親。

趙小姐指指店內架上的各色花朵,她的生命充滿醜惡,但她的店鋪相反。

「這裡的生活還過得去,但整體還是很苦。我每次想到事情後來的發展就會哭。但我已經不是重點了,現在我只為兒子而活。」她告訴我。

趙小姐在長樂路開設花店沒多久,丈夫就把大陽送到上海,這位來自山裡的男子認為長子應該成為中國最富有城市的居民。趙小姐好興奮。

「他要是能上大學,我們家鄉所有人都會以他為傲,我們也有機會改變這個家族的命運。」她說。

大陽當時小學六年級。這男孩遺傳了母親的高壯身材和高顴骨。他在棗莊煤礦局學校非常受同學歡迎,不但跑得快,成績也好。

他在煤礦小鎮的實力到上海持續發揮,在新學校成績頂尖。在地方小學讀過一年之後,本地某間中學的長官看上他的體育才能,招募他入學。他畢業於比樂中學時是百米短跑冠軍,作文比賽也得第一名,是班上頂尖的學生。如果他繼續努力讀書,上個菁英大學絕對沒問題。與此同時,趙小姐的花店營運也蒸蒸日上,開始接到來自上海各地的訂單。對母子而言,他們在大城市成功的夢想似乎就要實現。

不過留在家鄉八歲的小陽卻很慘。父親每天在煤礦工作輪值好幾班,他大部分時間都獨自在家,個性因此變得內向,老是關在房內讀書。她會掛掉趙小姐打去的電話,就算她回家,他也不跟她說話。當她邀來村中其他孩子跟他玩,小陽對他們拳打腳踢,他們遂不再上門了。小陽是所謂的「留守兒童」。

隨著大約二億五千萬人從內陸移居到近海城市,很快心理醫生就開始意識到小陽這類孩童的問題,他們因為被留下而產生自卑情結,自尊心低落。他們害怕與人互動,不願意接聽父母電話,情感疏離。根據一項政府研究指出,他們當中有一半的人有憂鬱和焦慮的問題。

官媒估計大約有六千一百萬名被丟下的男孩女孩,大約是中國兒童人口的五分之一。

趙小姐工作太忙,沒注意到跟這項研究有關的資訊。她找上小陽的老師,對方猜測小陽有自閉症的問題。她於是立刻決定將小陽移到幾十公里以外的特殊學校,就位於省政府附近。

至於上海的大陽也很快要遇到麻煩了。他從中學畢業後進了一所校譽很好的高中,距離母親在長樂路上的花店只有一個街區的距離。

但就在開學前,趙小姐接到學校電話,想知道她兒子的戶籍狀況。

趙小姐就怕接到這類電話。中國的戶政登記法律,對於孩子可以在哪一區上高中有嚴格規定,而她和大陽都沒有登記住在上海。不過,上海正在針對相關法條進行改革,且她有一些來自外地的朋友已經成功登記為上海居民。趙小姐在此地經營花店,大陽就讀頂尖中學時的成績又很好,她希望這些條件可以讓他成功進入上海高中就讀。

趙小姐於是說了實話:「我告訴他們,我們的戶口登記在棗莊。」

電話另一頭出現漫長的沉默,最後女子開口:「如果他這輩子還想上大學,就得回去那裡讀書。」

中國政府規定,如果要參加大學入學考試,就得在戶籍地報名,並要求學生就讀戶籍所在地的高中。

趙小姐回想她為了讓孩子擁有更好生活做出的所有努力,還有她對大陽的期待,他所表現出的潛能,他無休無止地努力讀書,拿好成績,作文得獎⋯⋯瞬間一切似乎都白費了。

大陽得回到礦坑去。

相關書摘 ▶美國記者的上海故事:都更迫遷後,圍牆背後躺過兩具焦屍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長樂路:上海一條馬路上的中國夢》,時報出版

*透過以上連結購書,《關鍵評論網》由此所得將全數捐贈兒福聯盟

作者:史明智(Rob Schmitz)
譯者:葉佳怡

今日的上海是國際大都市,也處於巨大變革,每日有無數懷抱上海夢的人子,不斷湧入這個以資本、想法與機會交織而成的洪流中。美國知名記者史明智就是其中一位。1996年,他以和平隊(Peace Corps)志願者身分首次抵達中國四川,2010年遷居上海後六年,決定以自己生活環境為主題書寫中國。他居住在上海前法租界的長樂路,不但融入當地生活,更與居民發展深厚情誼。本書描繪這些尋常小人物,如何從上海的天際線看到未來天光,又如何創造命運的新機會。

這本關於21世紀中國尋常百姓的人生故事,以各具特色的人物描繪每個世代,讀者透過本書能了解這些人追尋夢想的盼望與哀愁。由旅居中國二十年的美國記者,以上海長樂路的真實故事與生活其中的尋常人家為主角,勾勒出當今中國社會的真實面貌,交織成精彩生動的眾生相。

長樂路Photo Credit: 時報出版

責任編輯:游家權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