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我認命」我想著這句話:順應壓迫會是基層勞動者活下來最適合的方式?我看著照片隨手敲下鍵盤,恐懼著發現自己連文字都理所當然的冷漠了起來。
阿嬌姨的年紀已經大了,再兩年就可以退休,或者嚴格說起來,其實已經可以退休了,只是還沒到65歲,她還不想成為孩子的負擔,還想靠自己的雙手多賺一點錢。她的故事要從上一個工作講起。
那時她六點就從家裡出發,在家裡吃兩片土司,再用塑膠袋包兩片,中間夾一些魚鬆,到醫院裡面開始工作。她的吐司中餐放在廁所裡面的掃具間,用一個鐵釘勾著,鐵釘的正下方是漂白水和水桶,食物有一點淡淡的清潔藥水味,上面有紅白色橡膠手套。這是她的空間,她負責一整棟樓的清潔消毒。
每年阿嬌姨會簽下自願離職證明,接著做身體檢查,那是她少數出現在署立醫院時不用工作的日子。她在醫院的工作是週休一日,或者週六,或者週日,其中另一天會有第二個她出現。趁著門診較少,偶爾她要請假的話,另一個她就會出現,撐起更多的工作量,起的更早,做得更累,請假的人要自掏腰包500元給另一人,這是說好的條件。
這個工作的情況特殊,除了過年時可以選擇除夕或是初一多休一天外,只有在簽下自願離職的隔天,她可以休一天假。阿嬌姨會在那一天抽血,驗尿並且早早回家,煮一整桌的飯菜給兒媳孫子。她做了四年,即使這樣,但她依舊失業了。醫院每年都會發包,她一天工作12小時,從早上七點,做到晚上七點,每個月兩萬五千元,新得標的廠商看上她年紀大了,要她休息退休,拿了自願離職單給她簽,接著要她等一下公司規定。
在等待的時候她依舊工作,因為一個針劑的瓶子破裂,她在隔天來上班時還買了一個好神拖的布盤「怕那是藥,只用漂白水洗不好」,公司回報她的,是要她接受一個月兩萬三或者離開。阿嬌姨選擇兩萬三,公司的人愣了一下後要她再等等,接著電話告訴她,已經請到人了。那天她坐在醫院的批價椅子上哭,哭完了呆著看了看醫院後回家,再也沒有回到醫院,當時她再等五天就滿60歲。
阿嬌姨後來到了學校,負責的是整棟校舍的整理。清潔用的水管是她從家旁邊的五金行買來,這種東西要在五金行量長度剪下來的,才比較便宜;另外還有大小不同的垃圾袋也是她買的,這裡和醫院的差別是午餐改為掛在樓梯下的儲物間。她年紀大了,改成在下班時候買水果,削好後隔天帶到這裡來,水果掛在上面,有一次中午時被老鼠啃掉,阿嬌姨就不再帶水果。她的女兒建議她帶保鮮盒裝,她一樣擔心保鮮盒的塑膠蓋被咬掉。
學校的待遇依舊是兩萬三,阿嬌姨每年在期末時多了一個工作,就是將筆記本和書籍整理好拿去回收,這些屬於多的收入,但也不到幾個錢,旁邊有商學院大樓,她的兒子在工地工作。公司在今年一樣,要她簽下自願離職書接著體檢等待通知,這不是我第一次聽過,也不是她第一次知道,她這次拒絕,但公司讓另一個員工代簽,阿嬌姨又失業了。公司表示一切合法。
我到她家時,同樣的狀態又發生一次,這不是第一所學校這樣,也應該不會是最後一所,她的兒子安慰她還會有其他工作。這樣的故事我在今年寫過,那時是政大,我當時寫完時,還有學生再持續的抗議,這裡沒有,一切靜悄悄的,燒不起任何一點火焰。校長依舊在任,沒有人在意一個清潔工,也沒有人在意兩個清潔工。
所以我知道沒有用,即使勞資調解,即使有律師,大概能拿回來的也微不足道,學校不會願意處理,勞資爭議等待以及出席的時間,不如去幫忙打雜,即使微不足道,也好過再被羞辱,也好過害到那另一位代替簽名的同事。
我因為告訴她們可以領取退休而被招待,被道謝,被感激。她交在我手上的那是一罐鋁箔包,生活牌冰咖啡。她告訴我,我不要在意,回家也不要再多想,她這點事不值得浪費我的時間,現在她已經不會因為這樣而失落了。
她說:「我認命」
我想著這句話:順應壓迫會是基層勞動者活下來最適合的方式?我看著照片隨手敲下鍵盤,恐懼著發現自己連文字都理所當然的冷漠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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