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由這件喧騰一時的「泰莉案」,大眾開始漸漸對「意識灰色地帶」這個名詞有一定程度的認知。因為此案首次將腦傷和大腦科學帶入了法庭,讓大眾一起從科學、法律、哲學、醫學、人倫和宗教等面向審視這個問題。
文:安卓恩・歐文(Adrian Owen)
生存權與死亡權
當我們在英國劍橋苦思著黛比是否算是個有意識的患者,以及「人類意識從何而起」這類問題的同時,與我們相隔一個大西洋的另一個國家—美國,恰好也正為「意識」這個問題爭辯不休。「意識灰色地帶」這個名詞因為一樁醫療事件,一夕之間成了美國晚間新聞的熱門關鍵字,而這則鬧得沸沸揚揚的醫療事件也很迅速地傳到了英國。
這則醫療事件之所以能夠在美國引爆一陣風暴,我想是因為它剛好囊括了一切迫使大眾深思人類生存權和死亡權的要素:被宣判為植物人的患者、意見分歧的家屬、涉及公眾利益的議題以及媒體的關注。
這件醫療事件的主角是一名被宣判為植物人的女人,泰麗莎.瑪莉.夏弗(Theresa Marie Schiavo),媒體在新聞中多以「泰莉」(Terri)暱稱她;在她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日子裡,顯然不曉得自己曾讓半數的美國國民為她唇槍舌戰。一九九○年,住在佛羅里達州的泰麗莎因為心臟驟停昏倒在家中,儘管後來撿回了一條命,但她的大腦卻因長時間缺氧出現了大面積的損傷,整個人昏迷不醒,只能靠維生機器保持生存徵象。
一九九八年,泰麗莎的丈夫麥可,訴請佛羅里達州法院讓院方移除泰麗莎的管灌餵食器,希望已經沒有意識的泰麗莎能在沒有維生機器的干預下,順其自然的離世。然而,泰麗莎的父母,羅伯特.辛德勒和瑪莉.辛德勒,卻極力反對麥克的主張,堅稱他們的女兒仍具有意識,不可移除任何維生機器。
由於這起官司在美國受到了相當大的注目,因此就連身處英國劍橋的我們亦可透過媒體密切關注它的發展。美國民眾除了為此發起了聯署活動,許多節目也製作了相關的專題報導;我們在電視螢幕裡看到了家屬對著攝影機傾訴的沉痛控訴,也看到了群情激憤的美國民眾為了捍衛生存權和死亡權走上街頭示威抗爭—總之,當時這則新聞是美國媒體界最火熱的話題。
不過不管這起官司在美國引起了多大的風暴,它對我們這些置身事外的英國人來說,僅僅是讓我們在茶餘飯後多了一個閒聊的話題。
「嗯,至少美國總統沒有對此表態。」
「噢!總統竟然對此表態了。」
我們就這樣一邊看著報導,一邊說些無關緊要的評論。
畢竟,在看過美國媒體對柯林頓性醜聞和辛普森案的報導和裁決後,我們早就明白美國的司法體系「難以捉摸」,有時候還帶有一絲荒謬。
我會這麼說,是因為當時的英國才裁決完一起與「泰莉案」相似的訴訟案沒多久,因此更能凸顯兩國司法在處理這類案件的差異;整體來看,英國這起訴訴案的判決過程雖然不若「泰莉案」那樣轟轟烈烈,卻依然揪人心神。
英國訴訟案的主角是二十二歲的東尼.布蘭德(Tony Bland),他是利物浦(Liverpool)足球隊的球迷。一九八九年,十八歲的東尼不幸成為希爾斯堡慘劇(Hillsborough Disaster)的受害者之一,該場球迷踩踏事件一共奪走了九十六條的人命,調查事發過程時,現場警方和球迷皆互指對方才是造成這場慘劇的罪魁;這場踩踏訴訟案不僅獲得英國國民好幾個月的矚目,在法庭上往返受審的時間也長達數年。東尼在這場意外中,腦部嚴重受損,成了植物人,臥床多年後,院方在他父母的支持下,向法院提出讓東尼「有尊嚴地辭世」的請求。
首次在英國法庭上裁決這項請求的法官是史蒂芬.布朗(Stephen Brown)爵士,他認為透過管灌器執行人工餵食的舉動是一種醫療行為,故中止對植物人的治療是符合醫療準則的請求。想當然爾,反對者當然不會這麼輕易接受這樣的判決,所以當裁決一公布時,反對者馬上展開反擊,只不過他們沒有遊行抗爭,而是用一種很英式的方式表達抗議。
由法定代表律師辦事處(Official Solicitor)指派,為東尼發聲、捍衛權益的律師即以「不給東尼進食的行徑形同謀殺」向法院提出上訴。然而,最終上議院還是駁回了這項上訴。
一九九三年,東尼成了英國司法史上首位經由法院判決,可以不再使用維生機器(包括供給食物和水的管灌機器)生存,得以自然善終的病人。儘管在此案大局已定之際,社會上仍舊有些許反對的聲音,但是那股反對的勢力並不足以撼動判決的結果,加上英國媒體相當審慎的處理這件訴訟案的報導,僅僅對這件訴訟案的最終判決做出「今非昔比,假如患者已沒有任何生存的希望,司法理當允許他們行使死亡權」的註解。
這就是英國人特有的處事風格。依循著既定的準則評判是非,就算裁判的結果令人傷痛,但敗訴方仍會尊重並接受司法的裁定。一九九四年四月,捍衛生命運動(Pro Life Campaign)的創始人之一詹姆士.莫羅(James Morrow)確實曾試圖以謀殺罪,控告中斷東尼食物和藥物的醫師,不過高等法院很快就駁回了他的訴願。
這在黨派鬥爭激烈的美國儼然是不可能發生的事,現在就讓我們回過頭來看看美國對「泰莉案」的處置經過。
二○○三年,佛羅里達州議會緊急通過專為泰麗莎制定的特別法案「泰莉法」(Terri’s Law),這條律法授權當時的佛州州長傑布.布希(Jeb Bush)以泰麗莎特別監護人的角色干預佛州高院的裁定。於是,傑布立刻命令院方將泰麗莎已經被拔除一週的餵食管重新插回。
此後,泰麗莎的父母更是竭盡所能的利用輿論的力量,好讓他們的女兒可以保持「活著」的狀態。他們委請捍衛生命運動的知名人士蘭德爾.特里(Randall Terry)替他們發表一切對外的言論,並且不斷尋求可以合法挽留泰麗莎生命的方法。因此就在家屬的放任和媒體的大肆炒作下,「泰莉案」越演越烈,成為那時候家喻戶曉的熱門新聞。
終於,二○○五年的時候,法院裁決泰麗莎的丈夫麥可,得以永久移除連接在泰麗莎身上的維生機器。截至當時,「泰莉案」已經在佛州法院歷經十四次的上訴,以及無數次的動議、請願和聽證會,甚至五度在聯邦法院開庭;期間更不乏政治力的介入,諸如佛州議會、佛州州長傑布.布希、美國國會和總統喬治.華克.布希皆曾為之發聲;亦曾四次上交到美國最高法院,並遭到駁回。正如法律專家戴維.加羅(David Garrow)在《巴爾地摩太陽報》(Baltimore Sun)所言:「這件在美國司法史上歷經最多審查和訴訟程序的案件,終於塵埃落定。」
泰麗莎死後,其屍檢顯示,她的大腦有大面積的損傷,且有多處掌管重要功能的皮質區塊嚴重萎縮。大腦在受傷或是長期缺氧後,常會造成腦細胞出現永久性、無法復原的死亡。這種細胞死亡的現象叫做「細胞凋亡」(apoptosis),在植物人患者身上很常見。
泰麗莎大腦皮質受損的部分主要落在與認知功能有關的區域,掌管思考、計畫、理解和決策等能力,所以很顯然她已經失去了構築我們意識的最基本骨幹,也就是說,她在被移除維生機器前早就喪失了所有的意識。
院方之所以可以很清楚的界定泰麗莎是否具備意識,是因為泰麗莎和滿月嬰兒的狀況完全不同。儘管我們仍舊不清楚滿月嬰兒到底有沒有意識,不過他們的許多行為反應的確會動用到大腦裡的某些神經迴路,然而泰麗莎的大腦卻宛若一攤死水,對外界的刺激完全沒有任何一丁點的反應。這證明了泰麗莎並非被困在意識的灰色地帶。
雖然遺憾,但這個躺在病床上,出生於美國賓夕法尼亞州蒙哥馬利縣,並與初戀情人麥可.夏弗共結連理的靦腆女人,確實已經永不復在了。
你或許會問,那在她徹底斷氣前,她的體內住著誰?這一點我們誰都無從知曉,因為從泰麗莎身上,我們唯一能夠斷言的就只有「她的意識已經遠走」這項事實。
藉由這件喧騰一時的「泰莉案」,大眾開始漸漸對「意識灰色地帶」這個名詞有一定程度的認知。因為此案首次將腦傷和大腦科學帶入了法庭,讓大眾一起從科學、法律、哲學、醫學、人倫和宗教等面向審視這個問題。
這也讓當時的我意識到,我們手上以探討「意識灰色地帶」為主題的研究,實際上就是在探討「何謂活著」的議題。說白話一點,就是我們正在探索那條分隔生與死的邊界。
透過一連串的實驗, 我們試著釐清軀體(body) 和個體(person) 的不同, 還有大腦(brain)和心智(mind)運作的差異。著名的物理暨分子生物學家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曾在他一九九四年發表的重要著作《驚天假說》(The Astonishing Hypothesis)裡說過這麼一段話:「構築出『你』這個人整體形象的喜憂、記憶、抱負、個性和想法等意念,其實都是源自你腦內大量神經細胞和其分子活動的結果。」幾年之後,我們這些研究大腦的科學家,陸續發現了人類產生一切想法、感受、計畫、意圖和經歷的機制,而這些機制果然全都跟我們腦袋裡這顆,僅僅三磅重、由灰質和白質組成的大腦脫不了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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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困在大腦裡的人:揭開腦死、昏迷、植物人的意識世界,一位腦神經科學家探索生與死的邊界》,采實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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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卓恩・歐文(Adrian Owen)
譯者:王念慈
他們似生非死,在泥淖裡苦苦掙扎
陷入意識灰色地帶,如同浮沉混濁意識的孤鳥
判定對外界無反應的患者,有如徘迴在大腦迷宮的旅人……
「腦死」究竟是怎麼樣的狀態?「昏迷」的人聽得到我們說話嗎?「植物人」會痛嗎?對腦神經科學家安卓恩.歐文來說,他們是徘徊在「意識灰色地帶」的人,他們都是「困在大腦裡的人」!
無反應不表示沒意識——引爆科學、醫學與哲學思辨的最新大腦研究
科學家把介於有意識與腦死的模糊地帶稱之為「意識灰色地帶」,這類患者不是腦部嚴重受創,就是中風和退化性疾病(如阿茲海默症和巴金森氏症)的受害者。雖然這些病人很多對外界都沒有反應,且他們的醫生和家屬也都認為他們無法思考,但在歐文的研究中卻發現,這當中卻有為數不少的病人不太一樣。
這些與眾不同的病人,其實還擁有完整的心智,只不過受制於受損的大腦和軀體,才讓他們無法與外界溝通。歐文帶領團隊藉由各種精密的大腦掃描技術、聽覺刺激,甚至是亞佛烈德.希區考克的影片剪輯,發現了這個失落的族群。不只寫下了醫學史的新篇章,還引起了無數科學家、醫師和哲學家對生命的意義、價值和目的的討論!
為意識孤島,搭建溝通橋梁
當至親至愛陷入意識灰色地帶,最多的親屬都想知道——你痛苦嗎?、你快樂嗎?以及最後,也最關鍵的一題:「你,還想活著嗎?」
本書紀錄歐文運用最新的科技,與這群失落的族群「溝通」的故事,他不只是「找到」被困在大腦裡的病人,更能實際和他們溝通,並以引導式的問題得到他們的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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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特是歐文研究的病患中,首位從意識灰色地帶歸來的人。歐文透過家人照片與隨機照片的混合測試,發現凱特看到家人照片時,大腦有反應,證實她是有意識的。檢查後幾個月,凱特竟然奇蹟似地醒了過來,醒來的凱特能清楚描述自己被困在灰色意識裡的狀態,也證實當時她會感覺痛,也曾想發出聲音但身體怎麼也做不到,連想停止呼吸自殺也無能為力。這告白,十分令人揪心。
歐文的凱特研究,凸顯了當代醫學技術對於這些身體無反應者的了解仍不夠多,還有待更深入的研究與發展。
持續為困在大腦裡的人請命
歐文至今仍持續為這些深陷意識灰色地帶的患者努力,有朝一日,隨著「腦機介面」裝置的蓬勃發展,也許我們將能徹底改變與這群無法表達的患者溝通,這不僅改寫我們的未來,改變腦損傷患者的癒後狀況,更開創全人類擁有心電感應和超強智力的無限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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