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炮根本就不是個事兒嘛!我也是弄了很久才想通,但我跟你說,一開始我真的是想輕鬆做一部愛情片。」

三小?眼前這位曾拍出《女朋友。男朋友》、《血觀音》、《天橋上的魔術師》的導演,突然說想要拍個輕鬆的愛情片?我猜想是不是《天橋上的魔術師》太難拍出了PTSD啊,否則我才不信楊雅喆想拍什麼「輕鬆的愛情片」。

「但你怎麼可能只做一個輕鬆的愛情片,你看看你過去拍的片,都不輕鬆啊!」楊雅喆的鬼話,我才不信!

「那你看看你寫稿的樣子,你幹嘛搞那麼難飛去坎城寫文章。你就不能簡單寫個花籃文嗎?」疑?楊雅喆怎麼突然反問我。

「就不行啊!」被逼急了,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相煎何太急。

「那你幹嘛不寫個花籃文,例如『《破浪男女》真的是我看過......』。」楊雅喆還在繼續。

「那樣很無聊啦,就不好玩啊。」我回;「所以啊,你懂我的感覺嘛。」楊雅喆說。

「我懂我懂,但我的意思是,你怎麼會覺得自己有辦法做一個無聊的輕鬆愛情片啊。」我還不死心,想回到一開始的提問。

「給我錢!我就做!」楊雅喆笑著放出大絕招了。

然後我們一起笑了,我心想,眼前這個人真的是楊雅喆,他就是那種會跟你講大實話的導演,一如他的作品,先無論好壞、喜歡與否,但我總能看見他對作品、對自己、對觀眾的誠實。

回憶起我對楊雅喆印象深刻的影像作品,在《囧男孩》「隔代教養」的困境中,感受小屁孩們的天真爛漫;在《女朋友。男朋友》「野百合學運」的青春騷動中,與林美寶攜手成長,共同悲喜;在《血觀音》「劉邦友命案」、「新瑞都開發案」的不公不義中,貼近女性的浪潮暗湧;在《天橋上的魔術師》中在面對國民黨的肅殺歷史高喊「幹死威權」,同時還能讓觀眾在時代大旗之下,看見對小人物們的用情至深——綜觀楊雅喆當時的影像深處,命題皆扣準社會脈動,而後直搗人與人關係的柔軟彼方。

而三年前,當我和楊雅喆好好坐下來,專訪聊著《天橋上的魔術師》的種種時,他在我的眼中,是在這些「暴烈控訴」中還能窺見「可愛溫柔」的鐵漢柔情;三年後的盛夏,楊雅喆回歸大銀幕,我們再次好好坐下來,專訪聊著《破浪男女》的種種——楊雅喆的影像不談大敘事的社會樣貌了,而是更關注於個人「心動」的啟蒙瞬間、試圖觸撫個人「記憶」的深處創傷。

這次,楊雅喆對自己的誠實是,其實內心知道,自己做不了輕鬆的愛情片,即使一開始想,但真的不甘無趣,「《破浪男女》原本真的沒有這樣談性,但我想到普通的愛情電影又發火;只要一變成可口的愛情故事我就發怒,覺得好像誰來拍都一樣,我拍了要幹嘛,我又沒有別人做得那麼生離死別」。

恩,好險楊雅喆還算清醒,沒有真的去拍一個爛俗的普通愛情片,才有機會往下探索、深掘自己真正在意的事——《破浪男女》是楊雅喆年過五十,對二十幾歲的自己——對性的疑問、對性的回答;而楊雅喆開始講起故事,數十年前的故事。

「我很認真想啊,為什麼會對性有興趣。有一部份其實是,我之前碰過一名拿著重大身心障礙卡的人,可預期的永遠不會康復,而且生活拮据,但他每個月省吃儉用,都會到菜市場的隱密處,爬上長長的樓梯,花錢找女人撫慰、色按。」

楊雅喆繼續說故事:「我那時年輕,很白癡,藏不住心裡想問的——那時感覺如果我是他,我可能會選擇早點結束自己,太痛苦了,而他看出了我的企圖,就跟我講了這件事。」

這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動力。

至此,楊雅喆懂了黑澤明的《生之慾》,「人要活下去,總有一個什麼會推著,心裡面總有個慾望或寄望,我認為慾望跟願望是很接近的」。所以,那個讓人活下去的——關於「性」的慾望,勾出楊雅喆藏在內心數十年的疑問,並試著在年過五十的生命階段,找出答案。

「你覺得目前推著你,往下活著的動力是什麼?」既然都提到了這件事,先顧不得對《破浪男女》的提問,我也對楊雅喆這樣問了原先不在訪綱的題目。

「找到不無聊的東西,生活、拍片都是,我就是個傳統的木雕工藝師,繼續雕,繼續做吧。」對於楊雅喆的回應,我確實認為木雕工藝師也得時刻提醒自己——之所以能成為「作者」的原因,「好像誰來拍都一樣」的憤怒,是能讓自己清醒的。

然而,細追這個清醒背後,恐怕也得歸功於合作多年的好夥伴,也因為有她,才能讓楊雅喆保持清醒——製片劉蔚然。

「寫劇本的時候,劉蔚然和我說,在性的方面試著多一點、深一點啊!所以其實也有一點被命題了吧,而我每改一點東西,劉蔚然就Push我一點,啊有時候寫完劇本給她看,她也不回我,啊不回我......我就知道......噢,對不起,好,我重寫。」

聽楊雅喆談起創作的源頭,不由得我在旁一邊笑一邊說:「劉蔚然真是個好製片啊!」

就這樣,楊雅喆不想做一部普通的愛情片,憶起那個對性的慾望的好奇,就和劉蔚然一點一滴往性的方向摸索,「決定寫性,我們就看更多的性、討論更多的性」。

於是楊雅喆深潛入網路空間,把「楊雅喆」的身份藏起來,換上長輩式的仙履蘭大頭貼(還被誤認為豬籠草),每週四晚上,就在大家約炮聊性的群組中,聽聽生理男性無法親身觸及的女性感受。

「大、家、聊、的、可、認、真了!」

這時楊雅喆發現,男性通常不太能具體描述在性行為當中的細節,但女性則是五花八門的齊發——外陰部高潮、陰道內高潮,潮吹到底是尿還是分泌物?

「所以我就掉入了各種女生高潮的討論想像,還有脊椎連到腦部的高潮,群組裡的人和我說,這已經不是單純用『很爽』能形容,意思就是升到『南天門』,而『很爽、很爽』的感覺,其實是『好愛、好愛』這個人,就算幫他生個小孩也無所謂,那就是人最基本的生物本能,而我們的基因裡面會有『記憶』。」

楊雅喆提到生物本能,我好奇的是,生小孩與否,當代的人們對此更加有了自我意識了——選擇權——繁衍,如果拒絕生小孩,對於楊雅喆而言,這樣的選擇是違反生物本能嗎?又或是,會想討論本能的框架跟枷鎖,或是觸碰讓人選擇違反本能的意識嗎?

楊雅喆說:「是的,這違反了本能。但這次我並沒有刻意想挑戰違反生物本能的事,生物本能對我來說,是一個基本設定,但我會想要證明,在性裡面尋找爽,其實最根本的,都是在找一點點愛——性要走到最爽的話,是愛。」

楊雅喆繼續說:「我在講升到『南天門』的高潮,其實是用人類的本能去想,用這件事去想性到底是什麼,當然,性可能最終是繁衍後代,但那麼多人到處約炮,終極的需求到底是什麼?可能是愛——我想碰見一個愛我的人。」

聊到這裡,所以啊,我說,楊雅喆是不折不扣的純愛戰士。

「性」、「愛」、「記憶」,楊雅喆為我們拉出這次《破浪男女》的題旨,所以楊雅喆用了整部的《破浪男女》去談「性」,但楊雅喆的性,實際上是一種表面包裝,內裡是透過「性」試圖召喚、討論「記憶」,那可以是泳池畔旁「心動」的啟蒙瞬間——水的流動;也能是暗巷內「創傷」的暴力深處——火的灼熱。

當兩條敘事線的記憶與當下不斷交織,水/火兩種時常藉以暗示慾望的符號,就成了角色虛與實錯綜的某種現實,而兩名女性角色小綠、白Q推動「性」的原動力,皆是過往某種對「愛」之感受的霎那。

所以,小綠選擇跨性,從生理男性跨到生理女性——只為了對方一句「如果你是女生,我會喜歡你」,至於小綠以手練習接吻的記憶,也不斷在影像中被暗示、遭放大,而人魚公主在泳池畔旁感受到的花瓣記憶,早在第一場戲,楊雅喆就拍了出來。

所以,白Q選擇綑綁式的窒息,不斷與UberDick交纏——那是一種過往遭強暴的記憶,「Say you love me」這句台詞為什麼那麼重要?這是白Q對性、愛關係的提問以及確認,楊雅喆不斷重複、重複再重複,就為了打撈在暗巷內的幽微記憶。

所以,在這之後,「性」就迎來了「愛」的本質辯證——也就是說,從《破浪男女》的影像邏輯來看,楊雅喆說了一個故事,那是性愛與人類深層記憶有所本、有所依的故事。

「當你真的很願意分析自己對於性的嚮往,你就會看到真的自己」,楊雅喆說。

也終於,我們在《破浪男女》的片尾,看見UberDick為白Q留下了武裝許久的面具;聽見單親霸問了小綠一句,「我們什麼時候再見面」,這些,其實都是在那些狂暴性愛過後,「我曾愛過你」的證明。

寫到這裡,所以啊,我說,楊雅喆是不折不扣的純愛戰士,而且他的戀愛腦一發作,比誰都哈扣。

(全文未完,下篇文章繼續)

台北双喜電影

Photo Credit: 台北双喜電影提供

《破浪男女》劇照

Photo Credit: 台北双喜電影提供

《破浪男女》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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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