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姆.肯恩

一九一八年六月三日,有個我們只知道她叫M.夫人的女子,衝進巴黎一處警察局,氣喘吁吁,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她告訴值班員警,她知道至少有兩萬八千人被關在巴黎的地下室和地下墓穴,其中大部分是小孩。有些活生生被製成木乃伊,有些被剝皮,被虐待狂的醫生拿來做實驗,全都遭受難以想像的折磨。員警問她,既然這起密謀牽涉到這麼多人,怎麼沒有其他人注意到這件事?M.夫人說,因為每個受害者都由一名活著的「替身」取代──由一個完美的複製品接替本尊的身分。為了證明她所言不虛,她要求兩位員警馬上跟她一起去。他們陪她去了──直接去了一家精神療養院。

M.夫人擔任高級女裝的裁縫和設計師多年,但是對於治療她的心理醫生而言,她的傳記裡最重要的部分,是和她的五名子女有關。其中四個還是小嬰兒時就夭折了,包括一對雙胞胎男孩,這次雙重打擊讓她的心智整個失去了活力。她開始告訴別人,她的小孩被毒死或被綁架,接下來的幻想變得日益狂野,天馬行空。M.夫人編出來的故事實在太複雜了,有時連她自己都會迷失在裡頭。據說她是亨利四世國王的後代,但是特務為了抹去她的身分,把她從遺產──包括八百億法郎和里約熱內盧──繼承者的名單中剔除,將她的亞麻色頭髮染成栗子色,用眼藥水改變瞳孔大小,還「偷走她的雙峰」。這個出身和地下墓穴的故事有什麼相關,我們並不清楚,對她的醫生約瑟夫.卡普格拉(Joseph Capgras)而言,這故事一點也不有趣,因為他看過太多精神錯亂者為自己譜寫出偉大的家世。但裡頭有個細節打中了卡普格拉,讓他覺得不太尋常,值得玩味,那就是M.夫人相信替身。她不斷重複「替身」(double)這個字,堅稱就連她僅剩的家人,她的一名女兒和丈夫,也都被謀殺,換成了替身。

M.夫人是怎麼判斷他們是替身呢?用她身為高級時裝裁縫師那雙精明的眼睛。和卡普格拉講述這些故事時,M.夫人會特別強調某件袍子上的象牙鈕扣是哪種色澤,某件外套的緞子內襯是哪種類型,某頂帽子的白色羽毛是哪種款式。對人也一樣,她會準確說出某人的眼睛是哪種淡褐色,男人的鬍子有多長,還能精準說出某些人的疤痕和雀斑長在哪個位置,簡直就像古代天文學家所畫的星空圖一樣。問題是,人會變:他們會剪頭髮,會用刀子在手上刻痕跡,會因為吃泡芙長了四百五十公克肉。這些人只要在M.夫人的生命裡發生過改變,她的大腦就會把他們當成全新的一個人:一個替身,彷彿那個「舊」人消失了。

但是當替身們隨著歲月長出新的皺紋或頭又禿了一點,她就又會幫替身們製造替身,然後又製造替身的替身的替身。到最後,她說,她的丈夫一共出現過八十個替身。她女兒更誇張,在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八年間,竟然出現過兩千個替身。沒有其他紀錄告訴我們M.夫人後來的情況,但很可能是在療養院裡結束她悲慘的一生。

在卡普格拉發表了他的案例報告後,其他神經科學家也在病患身上留意到這種替身妄想症,到了今天,卡普格拉症候群已變成一種廣受承認的罕見疾病。以往,大多數卡普格拉症候群的患者,都把出現在他們生命裡的冒名頂替者,當成演員或有生命的蠟像;但隨著上個世紀的新科技陸續浮現,這些闖入者也開始變成外星人、機器人和複製人。有些患者和M.夫人一樣,會編出一些抱錯小孩和無法繼承遺產之類的肥皂劇。但也有同樣多的患者,會抱怨一些日常俗事。有名卡普格拉症候群患者跟牧師痛苦坦承,他犯了重婚罪,因為他現在娶了兩個女人──他妻子和她的替身。替身不一定是人類。有些人可以感受到冒名頂替的貓和貴賓狗。有個人覺得他的頭髮拋棄他了,只留下一頂冒名頂替的假髮。

至於患者和替身的關係,就因人而異了。有些人樂意接受這些闖入者。有位甜美的老婦人開始在每天下午準備三杯茶,一杯給自己,一杯給丈夫的替身,一杯給消失的丈夫,如果那天他剛好回來的話。有些人發現,卡普格拉症候群很情色。一九三○年代有個法國女人連年抱怨她那位讓人臉紅的愛人;原來他的分身是位種馬男,這也算幸運吧。男性患者對於每隔幾個禮拜老婆的身體似乎就會出現全新模樣,感到興奮而滿意。(有位直白的醫生甚至表示,這種症候群是婚內幸福的祕密所在,因為每次性接觸都覺得很新鮮。)儘管如此,大多數的卡普格拉症候群患者還是會害怕替身,而且會越來越偏執。想要跟他們講道理,多半事與願違。有些患者的親朋好友試圖和他們一起回憶往事,分享生活中只有兩人知曉的一些細節。他們以為這樣可以證明自己就是本尊而非分身,沒想到反而讓患者更驚恐,因為患者認為「冒名頂替者」一定是對消失的本尊嚴刑拷打,才會知道這些事情。少數幾位患者甚至把替身給殺了。一九八○年代,一位密蘇里州的男子砍了他繼父的頭,然後在砍斷的脖子裡死命挖掘,想要找出「機器人」的電磁和晶片。

為了說明這種症候群的起源,卡普格拉抓住一個最明顯的事實:患者可以認出親愛之人的臉孔,即便他們否認那是「真正的」他。換句話說,患者可以正確感知人物,但無法對他們感知到的人物做出適切反應──這意味著問題的根源在於情緒面,因為情緒有助於形塑這類反應。可惜,卡普格拉支持佛洛伊德派的看法,決定把他的症候群詮釋成一種性心理的精神官能症(當然,主要是對亂倫欲望的壓抑)。但醫生很快就發現,毒素、甲基安非他命、細菌、阿茲海默症和腦部重擊也會誘發卡普格拉症候群,佛洛伊德派的理論因此受到削弱。意外和疾病都可能導致症候群出現,透露出這是一種器質性疾病,神經科學家繞了一圈,最後又回到卡普格拉當初預測的原點:這和情緒有關。

要全面說明卡普格拉症候群,我們需要快速回顧一下臉盲症。臉盲症患者如果沒利用環境線索或一些小伎倆,就無法辨識人臉,哪怕是親愛之人。話雖如此,許多臉盲症患者對臉孔還是有某種程度的辨識性。科學家做過一些實驗,把一疊拍立得照片交給一名臉盲症患者──就叫他恰克吧──裡頭有些是陌生人,有些是他親愛的家人朋友。科學家在恰克的皮膚上放置了一些電極,用來測量他對每張照片的情緒反應。(任何時候,只要當你感受到情緒,皮膚就會微微出汗,儘管自己感覺不到汗濕。汗水裡含有溶解的鹽離子,可增加皮膚的導電性。)當恰克開始翻看拍立得時,他的腦袋對每張照片都是一片空白:不知道,不知道,還是不知道。但他的情緒知道。當照片裡出現他的親朋好友時,皮膚上的電流會升高到可測量的程度。他的心智無法有意識地看出這張臉的身分,但他的潛意識卻會發出嗒嗒嗒的聲音。

這難解的情緒反應意味著:人腦是透過兩條各自獨立的迴路來辨識人臉。這兩條迴路都必須仰賴大腦對於線條和輪廓還有其他視覺特徵的自動分析。但其中一條迴路會警告我們這張臉如何如何,另一條迴路則會繞過意識路徑,直接插入我們的情緒中心,召喚出對該張臉孔的欽慕或厭惡。想要完整辨識一張臉,需要有意識的認知也需要所謂的「面紅耳熱」(glow)──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我們與他人的聯繫感。臉盲者會面紅耳熱,但因為他們的視覺認知迴路有問題,只能借助聲音或其他線索來辨識某人的身分。

現在,想像一下臉盲症的鏡像:想像你可以辨識臉孔,但感覺不到面紅耳熱。這就是卡普格拉症候群。給這類患者一疊拍立得,他們的大腦對親朋好友和陌生人的反應都一樣平淡。就算他們認出媽咪的照片,他們的皮膚,還有更重要的他們的心,都不會泛起一絲漣漪。這並不是說,卡普格拉症候群的患者有情緒遲緩的毛病。他們通常還是能感覺到人類的七情六欲──如果刺激源是其他東西。偏偏臉孔就是無法召喚出適當的情感,在他們先前看到親朋好友會有的感覺,與現在的毫無感覺之間,有一條鴻溝,而這條鴻溝就是痛苦的來源。

卡普格拉的這個雙迴路理論得到拉瑪錢德朗的進一步提振,也就是用鏡箱來治療幻肢的那位神經科學家(他非常熱愛古怪的神經病學)。拉瑪錢德朗治療過一位三十歲的巴西男子亞瑟,他在一次車禍中頭部撞到擋風玻璃。事後亞瑟的說話、記憶和推理能力都恢復了,而且沒有出現任何幻覺或偏執的情況。但他告訴醫生,有個人把他父親綁架了,還頂替了他的位置。亞瑟是個相當聰明的人,在某個程度上他知道這不合理──沒道理有人想假裝成他老爸?但他無法甩脫這個念頭。

某一天,出於直覺,拉瑪錢德朗請亞瑟的父親走到大廳打電話給兒子,將聲音的效應獨立出來。令人開心的是,亞瑟的卡普格拉妄想症居然消失無蹤。父子兩人瞬間恢復連結──至少在打電話那段時間是如此。等到他倆再次面對面,亞瑟的懷疑就又回來了。拉瑪錢德朗把這種分裂反應歸咎於一個簡單的解剖事實。大腦的視覺和聽覺路徑都會將資料輸入邊緣系統,讓潛意識進行處理,但這兩種感官是採用不同的神經管道。顯然,在亞瑟的大腦裡,「視覺—邊緣」迴路受到了損傷,但「聽覺—邊緣」迴路躲過一劫。結果就是,他父親的聲音保留了它的面紅耳熱。

那麼,為何當亞瑟面對面和父親說話時感覺不到面紅耳熱呢?簡單說,因為我們的大腦把大部分精力都用來處理視覺線索──有半數的大腦皮質在不同的時間點投入其中──導致視覺壓倒性地勝過其他感官。亞瑟之所以無感於他父親的聲音,不管那聲音有多純正,是因為在他眼中,那個男人看起來非常邪惡與陰險。沒錯,在卡普格拉妄想症裡,環境因素扮演了重要角色。換個角度思考,卡普格拉症候群是一種「似未相識」(jamais vu,未視感)的感覺,也就是「似曾相識」(déjà vu,既視感)的反面:似曾相識是在陌生的環境中有一種撩人熟悉的感覺,似未相識則是在理應覺得安全熟悉的環境中有一種邪惡陌生的感覺。

在我看來,卡普格拉症候群是當前最棘手的神經失調症狀。當然,也有其他疾病會破壞人們辨識親朋好友的能力。但是,假如親愛的賴瑞叔叔因為罹患阿茲海默症而突然無法認出你,大多數人都會接受,就某個程度而言,賴瑞並不在「那裡」。此外,賴瑞並不會單挑某個人。但卡普格拉症候群的患者似乎完好無缺地在那裡:他的記憶、言詞和幽默感完好如初,情緒大體而言也沒問題。他還是會推崇你的想法。但如果你伸手擁抱他,他會拒絕你──拒絕你這個人。

除了情緒困擾之外,卡普格拉症候群也會讓患者陷入存在主義的泥沼。想想那些看到自己替身的人,特別是潛伏在鏡子裡的那位。怪的是,這些人明明知道鏡子的運作原理;他們知道世界上的其他人在鏡子裡看到的是貨真價實的倒影。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堅稱在自己這個特例裡,鏡子在撒謊:鏡子裡是我的替身。和一般的卡普格拉症候群一樣,有些人會對這種闖入反應激烈。有個男人雖然覺得很氣,因為鏡子裡那位替身老是在他想刮鬍子或刷牙時也要刮鬍子或刷牙,但他無法真心怨恨這位頂替者。另一個人則注意到,他的替身「是個長得不差的傢伙」。不過更常見的情況是,患者覺得鏡子替身很邪惡:是個一心想要取代自己的跟蹤狂。某些患者的家人必須把鏡子蓋住,甚至用窗簾把會反光的窗戶遮住,以免患者無意中瞥到而展開攻擊。

最重要的是,卡普格拉症候群暴露出大腦裡的理智和情緒之間存在著一道裂痕。我們已經知道理智和情緒可以如何扶持。但它們也可能背道而馳,卡普格拉症候群暗示我們,以這兩者而言,情緒更原始也更有力:不然還有什麼理由可以說明,患者為何要拋棄所有理性,杜撰出各種替身和全世界的密謀,只是為了解釋個人的失落感?那些無法認出鏡中自己的人,甚至主張要擱置物理定律。在某些案例裡,你大概不會認為在這種昧於現實的情況下,你的心智還有辦法生存下去。但它可以:它的防守非常巧妙,主要就是把你的精神失常封限在單一主題上,努力讓整體心智不受損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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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外科醫生與瘋狂大腦決鬥的傳奇:神經學奇案500年,世界最古怪病症的不思議之旅》,臉譜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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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姆.肯恩
譯者:吳莉君

著名科普作家山姆.肯恩以清晰鋒利的機智,挖掘出許多神經學奇案背後的故事,像是幻肢、吃掉記憶的病毒,以及用舌頭看世界的盲人。他講述這些凡夫俗子的奮鬥、堅韌和深刻人性如何打造出神經科學,在過程中揭露大腦的祕密通道。

本書深入剖析500年來神經醫學的傳奇,主題由小而大,從神經元擴展到神經迴路、感知系統、腦部與身體的溝通、腦部與心智的關聯,最後是腦神經與意識的關係。每一章以一位腦神經受損者的故事論述相關主題,帶領我們造訪一個不同的地方、遊歷一個不同的時代,讓那些國王、食人族、侏儒和探險家的生命重新復活,他們的掙扎與奮鬥,使現代的神經科學成為可能。

臉譜8月_外科醫生與瘋狂大腦決鬥的傳奇_立體書封(0725)

Photo Credit:臉譜出版

責任編輯:朱家儀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