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中庸的財富呢?儒家更高明而少見地將之界定在社會階層的等級線上。並且,還從這裡突破了生活需用的層次,將財富發展為一種社會工具,誘導人們「嚮往作君子而棄小人。」
文:葉仁昌
董仲舒(179-104 BC)有一段非常經典的話。他說,「大富則驕,大貧則憂。憂則為盜,驕則為暴。此眾人之情也。」(春秋繁露,度制)從這裡,我們看到了儒家一種心理上的掙扎矛盾。他們一方面希望人民能夠富足,至少樂歲終身飽;但另一方面,又顧慮過度的滿足會帶來道德腐敗。在光譜的一個極端,是饑寒起盜心;另一個極端,則是飽食思淫慾。
固然,脫離貧窮有提升道德的效果,但它的邊際效用卻總是遞減的。甚至,當愈來愈有錢之際,寡廉鮮恥反而增加了。尤其是那些短期致富的暴發戶,不正是經常行事乖張、言語粗俗嗎?
儒家因此寧可取其中道、選擇小康;既不至於因饑餓而寡廉鮮恥,也不至於因富足而腐化驕恣。明顯地,貫穿其整個財富倫理的,乃一種極為濃厚的道德考量。他們之所以肯定小康,是將它當作美德的前提條件;而之所以拒斥大富,是認定其為美德的障礙。從頭到尾,儒家所最在意的都是道德;而小康的結論,就是這樣在悖德的害怕擔心下「左擠右壓」出來的。
財富多寡?決定於階層地位
那麼,儒家在訴求於小康後,對於財富的合理範圍,有什麼具體的衡量標準呢?許多人想當然耳地認為,既然他們期待的只是不虞匱乏,那麼,財富的合理範圍,應該就是維持基本生活所需的財富數量吧!這種理解很類似於我們俗話常說的「不多不少、夠用就好。」
此一理解不算錯誤!但深究之下,恐怕過於簡單化了。畢竟每個人的生活條件和需要,存在著高度差異性。譬如,作為一位文人或教授,其生活必需品就顯然與工人和農民截然不同。他可能需要購買大量的書籍、寬敞的書桌,並藉由旅行和藝術等「文化消費」來培養視野和見識。而這一切對工人或農民來說,卻可能屬於所謂的「無用之物」。
除此之外,由於社會的變遷和進步,生活必需品的界定也日新月異。比方說汽車,過去是有錢人的享受,現在則是代步的普遍工具而已。
無怪乎前述的亞里斯多德,在界定財富的合理數量時,也只能提出很抽象的倫理原則:所謂既素樸又寬裕;既節制又自由。對此,儒家似乎也有同樣的了悟。老實說,要在生活必需品與「無用之物」之間訂出一個標準,既困難,也沒有意義。
之前,不是也提到過馬克思和亞當斯密嗎?對於所謂的最低生活標準,其中一個說,這牽涉到各個不同國家「歷史的和道德的因素」;另一個則要求,還應該考慮到社會習俗。
儒家在這個問題上,比起亞里斯多德、馬克思和亞當斯密高明許多。它別出心裁地提出一種見解,將財富的合理範圍界定在社會階層的等級線上。即各個人可以合理擁有的財富,要與自己所屬的階層地位和身分相稱。
譬如,作為一個庶民或農人,只要有鍋碗瓢盆、農具、瓦屋和溫暖的衣服就夠了。但士君子則還要有能力支應必要的階層禮儀和文化開銷。從平民的角度來看,這些幾乎都是多餘的浪費;但對於士君子,為了扮演其在階層秩序中的角色,它們卻是不折不扣的生活必需品。
而如果是君主或王公大人呢?那就更不用說了!高規格的威儀、排場和品味,都該算是生活必需品了。荀子說得好,所謂「不美不飾之不足以一民也;不富不厚之不足以管下也。」這一切完全是基於階層角色的需要。因此,在君王或王公大人的日常生活中,耳朵聆聽的,得是「撞大鐘,擊鳴鼓,吹笙竽,彈琴瑟;」眼目鑑賞的,得是「雕琢刻鏤,黼黻文章;」口齒品味的,得是「芻豢稻粱,五味芬芳。」(荀子.富國)
儒家特別強調,即使如此講究,仍是一種「中庸」!因為一來,這是基於階層角色的需要,不是為了滿足個人私慾;二來,在這些方面的支用有其消費限度。譬如,對孔子而言,周禮舊制就是很重要的參考依據。若在消費和生活上超過了自己的階層和身分,即是一種不合乎「禮」的僭越。當然也就違背了中庸。
有趣的是,如果我們延伸推廣這一層意義,那麼,一個教授開幾百萬的高級名車、普通員工出手闊綽的奢華消費、或公職人員卻住豪宅又全身昂貴精品,對儒家來說,恐怕都是一種沒有財富教養的「驕暴」了;因為這一切已經逾越了各自的階層和身分。
報酬分配作為一種社會誘因
儒家這樣一種界定在階層等級線上的小康論調,確實很有特色!但其中隱含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考慮,即他們要將財富從「生活需用」的層次拉高,轉變為一種實踐其道德理想的「社會工具」。
實際的做法有兩個要訣。首先,要求那些想爬升到高位的人們,必須德能兼備。即「論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荀子.君道)「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孟子.公孫丑上)接著,則是提供豐厚的社會報酬給那些已經爬升到高位者,以作為一種肯定和誘因。綜合起來說,即「德必稱位,位必稱祿,祿必稱用。」(荀子.富國)
內含於其中的精神,就是將「德能」設計為取得高位所需的前提條件,而後以報酬的高度差異化,來鼓舞社會成員「嚮往作君子而棄小人。」所謂的「士大夫益爵,官人益秩,庶人益祿;是以為善者勸,為不善者沮。」(荀子.彊國)正就是此意。有人在乎的是爵位,有人渴望是俸祿,有人想要的只是糧餉,但治理的原則都一樣,就是要用它們來作為獎懲工具。
荀子還辯稱,基於「重色而成文章,重味而成珍備。」同樣地,「聖王財衍,以明辨異。」(荀子.君道)意思就是說,聖王會藉由財物的豐饒多寡,來區分臣民的上下等級關係。明顯地,這些話都是將報酬分配當作治理上的一種社會工具。
這樣一個設計十分有效!通常,報酬的分配愈明確和不平等,則人們追求高位的企圖心就愈旺盛和普遍;而對於獲致高位所需要的條件,也會愈成為許多人生涯中的優先選擇(葉仁昌,1996: 106)。就好像中國過去的科舉制度,只要金榜題名,就雞犬升天了;於是,熟讀四書五經、作一個讀書人,自然成為了許多人趨之若騖的志業。儒家就是應用了這樣的人性原理,而將財富的合理範圍界定在階層的等級線上。他們洞悉到,財富的意義和價值並不只是滿足生活需用,更可以作為一個誘因,用來實踐期待中的道德理想國。
值得一提地,若這樣一個理想國能夠實現,那麼,德能兼備的士君子恐怕是欲窮而不能了。難怪!孔子會說「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論語.泰伯)因為在理想國裡,德必稱位,位必稱祿,故而「貧且賤焉」是一種恥辱!它證明了你無德無能,無法被重用。反過來,你在亂邦卻「富且貴焉」,就證明了自己的悖道和不義。這個話是沒錯的!歷史的證據歷歷在目。敗亂之國的普遍特徵,就是小人當道。
階層化分配:儒家的反平等
明顯地,儒家是反平等的。它與社會主義背道而馳。當時的許行(390-215 BC)和墨子(479-318 BC),就在這一點上跟儒家大唱反調。他們主張的是「均」和「同」,而儒家所提出來的,卻是意味著差異化的「別」——「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並視此為「養天下之本」(荀子.富國)。
基本上,儒家有一個出發點,即資源有限、而欲望無窮。如果大家要分得一樣多,結果就是不夠分;要求齊頭式的均富,最後難免會變成均貧。那麼,在「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之際,要怎樣才能「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於欲,兩者相持而長」呢(荀子.禮論)?或者,換個方式來理解,即該如何才可以讓最大多數人,在有限資源下獲得最大滿足呢?
對此,墨家的答案是社會主義式的。他們要求透過「節用」、「節葬」和「非樂」來為社會留下更多的剩餘財富;而後再將它們向下重分配,即「有餘財以相分」(墨子.尚同上),來達成萬民的常飽、常暖和常安。儒家的答案,卻是透過「禮」的設計,依照每個人不同的角色和德能表現,來獲取高度差異化的社會報酬,享有不同貴賤輕重的生活。
或許有人會反駁,孔子所說的「不患寡而患不均」(論語.季氏),不就是追求均富的平等思想嗎?但這毋寧是誤解。按照朱熹的注釋,其中的「寡」指的是「民少」,而非財貨或所得的稀少;並且「均」也不是指財貨或所得的平等,而是公卿大夫在統治上要各安其分,政理均平。
即使孔子另有所謂的「均無貧」(論語.季氏),其訴求也只是在追求報酬的差異化之際,不能以犧牲社會底層為手段。對此,徐復觀詮釋得很好。禮義之分雖是一種差別待遇,但「還有一個共同的基數以作一般人民生活的保障」(徐復觀,1982: 458),就是對百姓在生計和基本尊嚴上的照顧,此即「無貧」。
這絕非可等同於追求均平。儒家核心的要求始終是中庸,即合理而適度的不平等。它的基本原則是,只要在報酬分配的差異化上夠明確,足以辨貴賤、別輕重、並因而有激勵的效果,這樣也就夠了。絕對禁止搞到有人窮困潦倒、卻有人「淫泰夸麗」的地步(荀子.富國)。簡單兩句話,一來,不要均平!要拉大差異到有激勵效果;二來,要以中庸為度,更絕不能犧牲底層的溫飽足樂。
歸結來看,儒家在財富與道德之間,始終調和得很均衡而中道。一方面,他們將貧窮視為道德的障礙,一般人或士君子因而都應有其財富;但另一方面,則從道德來規範致富的手段,並將財富的合理範圍指向中庸。而什麼又是中庸的財富呢?儒家更高明而少見地將之界定在社會階層的等級線上。並且,還從這裡突破了生活需用的層次,將財富發展為一種社會工具,誘導人們「嚮往作君子而棄小人。」筆者可以很肯定地說,作為一種中庸論調的財富倫理,儒家的別出心裁和高明精緻,可以無愧地坐穩第一把交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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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大師眼中的金錢:財富的倫理》,立緒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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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葉仁昌
財富的大師,不就是巴菲特嗎?
其實很多頂尖哲學家也是財富的大師。他們雖然不懂理財,但談起財富卻很有智慧。這樣的大師,本書討論了30位以上,如此大規模的探索應該是「創舉」了!
你大概找不到一本如此談「財富」的書。
大規模地探討財富倫理,其題材與寫作企劃不僅少見,更難能可貴的是,本書處處以大師們的一手原典來鋪陳和論述,回歸他們最真實的原旨和語言風采,讓大師們用自己的文字來為自己發言,由他們親自拿起麥克風來向讀者說「書」。
作者在書中所呈現的,並不只是大師們所給出的「答案」,更溯源似地探究答案「背後」所訴諸的理由、原委和論證邏輯;不僅陳明大師在財富倫理上表達了什麼樣的最終立場,更要讓讀者清楚理解,他們如何予以辯護及合理化?期待能給予讀者一種屬於歷史發展和脈絡的整體掌握,並能針對其中的各種論證,呈現出既清晰又準確的思辨分析。
作為一本涉及財經的哲普,本書不為學術而生,而是完全著眼於與非專業的社會人士對話,是以作者苦心斟酌,刻意避開許多周邊的和複雜的學術性爭論,好讓讀者在賞閱之際,能心無旁騖地,聚焦於各個大師有關財富倫理的主軸內涵。本書內容扎實細膩,飽含經典內蘊,質感與份量並重,無疑是提升財富教養的入門首選。
責任編輯:羅元祺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