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在談這個問題時,就會想到男權都是用武器化的陽具來作為統治的象徵。白宮前面不就立著一根巨大的陽具石劍嗎?在很多地方可以看出同樣的陽具象徵,稍微抽象一點,變形的東西,譬如一根短柱,上面寫著「泰山石敢當」。
文:宋文里
母權社會的發現
十九世紀時, 有一個重要的學者, 叫作巴霍芬(Johann Jakob Bachofen), 他的重要著作是《母權》(Mother Right)——研究母權統治(metriarchy)、母系社會(matrilineal society)等現象。那當然是指史前時代,要用考古的方法去尋找。他的著作方出現時一度很受重視,但後來當然也流入邊緣。到了二十世紀,女性主義重新發現了巴霍芬,並發現那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會主義中,也佔著重要地位。恩格斯寫過《家庭和財產私有制的起源》(The Origin of the Family, Private Property, and the State: in the Light of the Researches of Lewis H. Morgan)一書。他既然是從摩根的上古社會史開始談起,則他絕對看過巴霍芬的作品,並且在他們想像中的社會主義,有很多地方是接近母權制度的理想。
文明史當然都不是這樣說的。我們曾說過的「文化大轉軸的時代」,差不多也已經完全進入父權當道的時代。但在更早的母權時代,母權的意思就是母親掌權,可是在她的領導之下並沒有「統治」的事實。那種社會體制,就是在關係當中產生一種人人平權而沒有階級的制度。這是目前所有的母權社會研究者都同意的一點。大概從兩萬年以前一直到五千年前,可以找到很多考古的證據,證明人類曾有過這樣的「生活方式」。這本書不用Metriarchy為名,而是用Mother Right,強調母親的一種「權利」而不是「權力」(power),也就是她有自主的行動權,然後家人以她作為行動的「楷模」(model),學習她。所謂的領導同時也就是楷模,這樣一來,整個社會在運作時不需要使用到「權力」。
母權特別是不需要使用任何暴力就可以達成治理的目的。它的治理原則就是關於「愛和不愛」的原則。在一個母權社會當中,愛就是大媽帶著底下所有的子子孫孫一起幹活。對大家她都愛,於是大家就能一起合作。那時候的生活條件比較單純,還在舊石器時代,人類在一起生活之後形成一個個聚落,大小大約就是兩、三百人左右,差不多等於一個四代同堂的家族大小。在這樣的村落中由一個大媽擔任族長。這樣的遺跡比較明確的發現是在小亞細亞的山裡頭,譬如土耳其的安納托利亞,在山谷中間產生的聚落。然而不是只有土耳其這樣,在黃河平原上去找古老的居住環境的話,會找到一些聚落散布在平坦的地方,聚落建築大概是形成環狀或方形,中間有個廣場。數數這遺跡裡大概有多少人口?差不多和全球其他地方一樣,大約也是兩、三百人,因為再大一點的話就很難管理。
總之,我們不是在談烏托邦,而是在談人類當中有這樣的可能性,但我們都遺忘了,或是不相信有此,於是到了今天我們在談男女關係的時候,會以為「男性強權/女性弱勢」就是人類亙古以來的社會法則,這關係總是很不平等,所以你今天才要去參與鬥爭,試圖搶回一點權力來。可是搶一點回來還是沒用的。到了後來,你再怎麼搶,環顧周遭,你就會發現:現代哪一個社會中的男女會是平權的?你只能說,男女的經濟能力可能達到差不多接近的程度。這是在少數經濟非常發達國家裡的數據,而且還不是全國性的。在大部分國家中,女性還是處在劣勢的狀態。
所以我們不用再去談怎樣爭取權力的問題,而應該改變想法,重新設問:女性做主,究竟有沒有可能?以我們今天的社會來說,這可能性顯然比起過去封建時代要高多了,因為我們現在號稱是法治的、是民主的,而現在的城市都已經沒有古代的「國」那種圍牆。「國」為什麼要圍起來?男權統治的社會,最明顯的特徵就是打仗,一天到晚都處在戰爭狀態中。城市的圍牆顯然就是防禦工事,沒有一種圍牆只是用來裝飾的。但今天為什麼就不需要了呢?如果今天還有圍牆的話,大概就只留在觀光區,留下一點角落讓你緬懷而已,它的功能已經完全消失。在距今大約兩百年前,全球的民主革命過程把這些帝王封建式的管理制度都打垮了。打垮了以後,我們就開始步入了一個看起來可稱為民主法治的時代。
母權的道理在今日的想像
我想說的是,在這個新時代,我們可以開始來想像:假如女性可以作主的話,這個世界的光景和生活方式大概會是什麼樣子?這就是我一開始要談到巴霍芬的原因,他認為在兩萬到五千年前之間,很多地方都有母權社會的影子。巴霍芬講的那一句話,我在這裡引述:
The mother is earlier than the son.
母親先於兒子;The feminine has priority.
女性有優先權;while masculine creativity only appears afterwards as a secondary phenomenon.
所謂男性的創作,都是建立在女性優先之下的現象。
底下最後一句說:Woman comes first, but man “becomes."(女人先到,而男人只是「跟著變成」。)——這句話跟今天女性主義的講法剛好是顛倒的。我們在第二講提到西蒙波娃,她認為女性是「第二性」,就是說女人並非生來就是女人,而是被後天的文化調教變成女人的樣子。可是巴霍芬要說的是:在以前的母權社會裡,「男人才是被調教成的」,也就是說,在母權社會裡,女人才是「先到者」。母親先於兒子,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一開始有人倫關係的時候,本來就是母子,不管是男孩或女孩,反正就是母親在前,孩子在後。這就是人倫關係的第一原則。後來延伸下去,就變成社會由母親在領導,而父親呢,他是不在的,或是根本不認識。古語流傳下來說:「知其母不知其父」。我們的「姓」是在「女」字部;從古代的文獻中也可以看出這樣的描述確有其事。
在巴霍芬的描述之外,這樣的社會有它存在的一些道理,以我們今天來看,會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今天男權當家的時候,我們會覺得這是自然的,但反過來說,在human nature(人的天性)裡,並沒有這種必然性。如果你願意這樣想的話,那你就進入了巴霍芬想要談的那個問題。然後我也要想辦法在後面使一點力,幫他拗過來,說事實上這可能性是真的。你也可以用邏輯去演算,可以算出其中的道理。
怎麼有道理呢?我先來講我的點子——我在講「男男女女」的時候,我是故意這樣寫的:「男男女女」,而不是「男女」或「兩性」。我就是說「男男女女」,然後才能讓它衍生出「男女」、「女男」、「男男」、「女女」等等的一大串關係。關於男女之間,不是只有「兩性關係」。男和女之間至少可推算出「四性關係」——這是性別多元論。性別若只是生理上的區別,看起來就很清楚地叫作「男/女」而已。關於性別之中所隱含的關係,你若要從這裡開始講「性別多元論」的話,其實最早可推到佛洛伊德的心理學,不是後現代才有的新玩意。我們不必先想到「多元=混亂」,不是這樣的,它一定會有一些亂中有序的基本規則。譬如說,這關係裡,什麼該優先?到底該從哪裡算起?
你一定會感覺到:要用歷史的證據來講,會很困難。但我們可用化繁為簡的方式來聚焦一下。過去漫長的王權歷史,它不單是男權,而是把統治方式建立在以「國防」為名的王權基礎上——這歷史決定的原則就是「王權優先」。
「王」字本身就是一把大斧頭,而所有的城市國家都要建成一個戰鬥單位,那絕對是以暴力統治為基礎。在這樣的情況下,暴力變成了天經地義。帝王統治的時候,你只要想一下那種天經地義有多恐怖——特別在我們的傳統裡,兩千多年來的帝王都擁有一種特別的權力,就是對於所謂的「大逆不道」(叛國罪),一旦罪名成立,帝王就有權力把犯人的九族全部誅光——一個人犯了叛逆罪,就會有一千顆人頭落地,就是把叛逆者留下的種子全部清除。你們認為這種做法是什麼天經地義?然後,你們可以再想想看:電視影劇上看到帝王坐在龍椅上,底下的人在那兒「萬歲萬歲萬萬歲」。他看來很威風,但你看不到他的另一面,就是他會到你老家,把你的整族人全部砍光。這種事情在我們的歷史上不但絕對真實,而且一直不斷地延續了兩千多年。帝王都不會放棄這種權力。這種慘無人道的統治方式,你今天還能說他有什麼正當性?我只要講了這個事實,你就會發現,所謂的公平正義,在這整個「國」的體制裡都不存在。
到了今天的科技發展,大家就可說:這跟男權女權應該沒關係了吧?——哪會沒關係呢?大家都很清楚另一個歷史文化的事實,就是所謂的「尖端科技」,鐵定都跟國防科技並駕齊驅的。國防科技要走到哪裡,尖端科技就在那裡。沒有一種尖端科技是純粹為民生日用而發展的。你們都曉得這些事情:國防科技就是把國防、軍事、武力、暴力和科技連成一氣,跟現在所謂的「科學」其實也是連成一家。你這樣想,就會瞭解所謂的「男權統治」,其真實的方式就是如此。所以我們有必要反過來想想母權體制。
當然你可以說,在兩萬五千年前幾乎沒什麼戰爭可打。反正人就各自在自己的領域中吃飽、喝飽、睡飽就好,所以幾乎不必打仗。那我們要想的是:現在的社會,人口膨脹後,人和人之間住得這麼緊迫。真要打的話,有什麼不可以?這個村和那個村可以打,但是你想不出有什麼事情非打不可。以前就有很多互相爭伐的正當理由(天經地義)。兩個世紀前的台灣社會,這一村和那一村之間,客家人跟閩南人之間,一直互相打了一百五十年。
我們的移民史上有斑斑血跡可考。到了現在,你發現這種類似國防的界線都已經不見蹤影了,大家雖然生活在同樣的競爭法則底下,但很奇怪的是,現在的社會裡,國防科技還是一樣發達,閱兵的時候一定會把最先進的武器拿出來展示,但在平常的城市裡你看不見那些東西。所以軍事統治的原則已經收斂起來,收進第二層裡去了。國防部長都要由文人擔任,這樣的原則才是一個追求民主法治社會的實踐。就是說,不要讓軍權武力站在第一線的統治地位,大家至少都已經學到了這個教訓。
統治權的象徵
所以,我們現在果然就有機會來想想:「如果不用武力(暴力)來作為統治的基本原則,那我們要的原則是什麼?」我想先談一下比較有趣的現象:當我在談這個問題時,就會想到男權都是用武器化的陽具來作為統治的象徵。白宮前面不就立著一根巨大的陽具石劍嗎?在很多地方可以看出同樣的陽具象徵,稍微抽象一點,變形的東西,譬如一根短柱,上面寫著「泰山石敢當」。這樣的東西在傳統村落中常出現。現代化以後,會轉變為使用比較抽象的旗幟或圖徽。有一次我在峇里島,發現非常有趣的現象。他們信仰的大多是印度教,廟宇蓋得幾乎到處都是,連各家各戶裡都有好幾座小廟,而每個路口、橋墩,都擺著小小的陽具象徵物。你朝這個方向去想,要顯示男權的時候,男性必須把陽具拿出來,作為統治的象徵。你可以感覺到,這就是一個文化在強勢地表示「誰在當權」。
用這樣的方式來象徵,你可以看出其中很詭異的道理嗎?不但是陽具,而且絕對是勃起的陽具。這樣就代表他是領導者。但我要問你們合不合理?因為你們必須想想看——有些人會說:他的不同之處就是他有那一根,而另外一個性別的人沒有那一根,所以他要藉由勃起來表示:「你看,生生不息的象徵在這裡。」這是個很努力(很吃力)的象徵。但今天我們都知道:那個「陽」,都要用「壯陽」的方式才讓它舉起來。陽要是不壯的話,叫做「蔫」(萎),就是不能勃起、不舉了。把勃起的陽具當作一個文化權力的象徵,到底意義何在?那不就是一種扭曲的權威象徵——因為在平時,陽具大多時間都是蔫著的。
所以我們要問:一個文化用什麼東西代表或象徵權威?這時候才能看出男女關係的癥結所在。有時候只用一些權威去代表是不合理的,權力本身的存在型態是自相矛盾的:當權者以為權力可以壓服別人的時候,沒想到只要倒戈一下,要把權力幹掉也是非常容易的事。這樣看起來,非常合理的權力結構,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所以說,在一個母權社會裡,根本不需要用這樣矛盾的方式去建立什麼權威。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在一個母權社會裡,一個母親當家了,後來慢慢衍生了許多子女,她自然成為子女們的領導者?這種典型的母權社會,今天其實還可看到一些活化石存在。
在雲南、貴州邊境一個叫做瀘沽湖的地方,有人去那裡做了田野調查。我也看過一些錄影報導。主要是說那邊的村子裡,一個生活單位還是一個「家戶」(household),一個村子就是一大戶人家住在一起,而一個家裡面當家的就是最年長的那位女性,通常是姥姥,而家裡接手的第二代的都是媽媽或阿姨。那麼,舅舅呢?他們是住在同屋裡的男性。但真正當家的竟然還是那個姥姥,舅舅們通常就是在旁邊輔佐、當幫手、當幹事。到了晚上,成年人不是各家各戶的女人有男人、男人有女人嗎?住在這個家戶裡的這些媽媽、阿姨們都各有她們的情人。情人不是從大門進來,而是從窗子爬進來的。他們的房子分為兩層,底下那一層是工作坊,上面那層才是臥房。情郎要來的時候是要爬上二樓從窗口進來。
那情郎是誰呢?是媽媽在外面工作時認識的某一個男人,他們約好「你晚上到我這邊來」,那就來了。那你們家的舅舅跑哪去了?他到別人家去找他的情人,爬進別人窗戶去,到早上才回來。因為他的媽在這邊,所以他也不會去替他的老婆工作——不是「老婆」,那有點像是露水鴛鴦,那種關係叫做「走婚」。也就是說,那個情郎的關係可能會維持一段時間,一旦彼此關係不好,他們處理的方式倒也非常簡單,就是女方把男方的鞋子擺在門外,告訴你不用再來了。你走到們口一看,鞋子在外面,摸摸鼻子自己就走了,不會吵架的。在走婚的社會裡,連忌妒的這種情緒都沒有,所以他們可以很簡單地處理「男女關係」;或是回頭來說,他們有處理「情慾建構」的特殊方法。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心理學與理心術:心靈的社會建構八講》,心靈工坊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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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宋文里
心理學不能夠老是以為可以討論「心裡面」的東西,而是需要用人的周邊事情來幫助我們理解「心」,才可以把「心理」的話語說清楚。──宋文里
當主流心理學社群熱衷仿效物理學建立「標準情境」來研究人的心智運作模式時,作者宋文里教授不以為然,另闢蹊徑。他從後現代社會建構論出發,引領我們從日常話語溯源,檢視個人與天地、與他人、與自己的關係,試圖勾勒出我們文化脈絡下的「心靈」真貌。
「心」,象形字,畫的是心臟,漢字裡有大量以「心」為部首的字,意味什麼?
「靈」,若將之拆解,會發現是「巫師念咒(三個口)祈雨」,這種遠古時期再自然不過的天人溝通,為何現代人對它的態度是欲拒還迎?
這個「欲」的主體,也就是山谷的「谷」字,到底又是指什麼?問題又來了。
再看看「愛」,從古文來看,是上下兩隻手抓著心,這是我們理解的「愛」嗎?古時中國人會對人說「我愛你」嗎?
在這本書裡,宋文里試圖建構一種「詩學為體,科學為用」的心理學,他回到語言的最初,用嚴謹的語源學態度抽絲剝繭,發現在漢語語境下的「心靈」之學,更像是一種「理心術」,是關乎「性命」、「天道」的學問,從來就不只是「心裡面」的學問而已。「生活中無處不是心理學。心理學的核心概念『自我』,其所在之處正是『散布在人的周遭』。」。
本書由2015年宋文里以「心靈的社會建構」為題的八堂講課內容錄音稿謄錄改寫。宋文里將他的所知渾身解數地作生活化的表達,與學員作精彩的激盪。本書在相當程度上保留了課堂雙向對話的原貌,盼課堂師生共同建構出的論述,能引動更多人對生活與意義的省思。
本書特色
- 「上追甲骨文,下探時髦語」的心理學,生動、白話,充滿博學又幽默的文化知識。
- 以後現代社會建構觀點,試圖勾勒更貼近我們文化與生活的心理學:形成一種「詩學為體,科學為用」的「理心術」。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丁肇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