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俄國而言,海蘭泡大屠殺是一連串軍事冒險、最終讓俄國無法自拔的第一步。在將庫頁與璦琿徹底摧毀之後,俄軍迅速占領幾乎整個滿洲。俄屬遠東氣勢大振。俄國進駐滿洲威脅到日本利益,於是引發一連串連鎖反應,終於導致1904至05年的日-俄戰爭。
文:杜米尼・齊格勒(Dominic Ziegler)
黑龍江對岸就是黑河。遠遠看來,它與我見過的那些中國中型城市沒有兩樣:也就是說,它有一排半高樓建築物,辦公室、法院與卡拉OK上塗著愛共產黨的標語,還有角樓、希臘古典圓柱,以及一些鑲金鍍銀的俗麗裝飾。黑河看起來比我現在置身的這個破舊小城繁華得多。我還可以見到它有一個摩天輪在轉呢。如果它真的只是政治門面工程,這工程也相當逼真。
我調轉頭,跟著那幾名從渡輪碼頭走出來的中國人。中國市場位於幾條街外,是個有頂棚的大市集。裡面有幾十個賣牛仔褲、長筒膠靴、假皮夾克等各式各樣商品的攤位。顧客寥寥無幾,商販也無精打采地閒坐著。一名商販說,生意很差,因為俄國人沒有錢,也因為俄國海關要麼索賄,索不到賄就向中國商販徵收高關稅。那名商販說他考慮回中國——不值得為這一點錢費盡這許多辛苦:許多俄國人瞧不起中國人,中國商販還得不時忍受俄國警察騷擾。
「我以為中國人喜歡來這裡,」我說。我想起在俄國聽到的故事,與他談到生活標準,談到中國人過了黑龍江,進入俄國,才第一次見到電冰箱、吹風機等等。
「你真是愛說笑。」
大約一個世紀以前,剛建立的海蘭泡趁著拓邊熱一片興旺,它前抱大河,背靠金礦,資本家與冒險家肯在這裡花錢,來自中國的廉價勞工也不絕於途。當時一名美國旅者將這裡與美國拓荒時代的西部相比,認為海蘭泡街道寬廣,與奧勒岡州(Oregon)波特蘭(Portland)那些大銀行與商店林立的街道相比毫無遜色。俄國短篇小說巨匠契訶夫也談到海蘭泡,不過談的是另一種經歷。他說,在坐蒸汽輪從斯列堅斯克來到海蘭泡之後,為紓解旅途疲憊,他找上一家日本妓院。那女人的房間整齊而清潔,「沒有洗手盆或橡膠製的那些東西,也沒有那些泛泛的畫像」。契訶夫以幾近病態的誠實筆法,描述這次經驗:「當你達到高潮時,那日本女孩用她的牙齒從衣袖中叼出一塊布,用它包住你的『老頭』……然後多少有些出其不意地幫你擦拭,那布的邊就在你肚皮上拂來拂去。」黑龍江上的日本人:這在19世紀末是個新發展,就算是在今天,想起來都讓人吃驚。
海蘭泡對岸,距離四分之一英里遠處就是當年稱為黑河的滿洲城庫頁。早在中-俄於1858年劃定兩國以黑龍江中線為界時,庫頁就已經開放對外貿易。特別是在19世紀80年代初期滿洲尋金熱展開以後,庫頁更是一路興旺。它為海蘭泡提供補給、交易商品,還有取之不盡的勞工。到1900年,海蘭泡的人口有四分之一是中國人。雖說也有若干中國商人在海蘭泡開店,有一兩人還皈依東正教,入了俄國籍,但海蘭泡的中國人大多數是苦力。出了城,中國人也在田裡耕作。庫頁與海蘭泡之間的交易很旺。兩地居民往來頻繁,夏天可以乘帆船與小艇,冬天可以滑冰往還。直到今天,黑河仍是中國商品進入俄國的主要管道。夏天有渡輪不絕往返於兩岸,船上擠滿帶著硬紙板箱的中國小販。平底駁船載著中國造的挖土機渡河前往海蘭泡。冬天則有一群小型水翼船在兩岸跑來跑去。
1900年夏,北京爆發一連串事件引起可怕的連鎖反應。那年5月,滿洲南部發生動亂,並開始逐漸影響到原本平靜的海蘭泡。不過當時沒有人在意。對於建造或保衛南滿鐵路的俄國人來說,動亂與暴力本是家常便飯。
在那個年代,一般人心目中的中國人,不是現代意義的國家公民,而是一個古老、腐爛文明殘留下的一群人,是所謂「東亞病夫」。基於這個理由,西方列強、俄國與之後的日本爭相瓜分中國,將中國納入它們的勢力範圍。英國在長江流域深植商業與領事利益,並占領位於華北山東半島的戰略港口威海衛。1898年,英國威逼清廷簽下一紙99年租約,把香港以北一大片土地租給英國,即所謂「新界」。德國也利用教會遭攻擊的機會,以護僑為名,強占山東的青島。當時在越南殖民的法國,也在鄰近越南的廣東、廣西與雲南等華南與西南省分奪取特權。在1894年因朝鮮問題而與中國開戰、將清軍打得慘敗的日本,則占領台灣作為戰利品,並向華中擴展勢力範圍。俄國人也占領南滿的遼東半島,將非常好的天然港旅順據為己有。
對中國愛國者來說,清朝統治下的中國正「遭到瓜分」。外國人的傲慢與朝廷的軟弱畏縮,於是激起一場怪誕而劇烈的民變:義和團拳匪之亂。它大體上是一次自發性的暴亂,暴亂分子自稱義和拳。這場拳匪之亂於1898年出現於山東;當時洪災與旱災輪番肆虐,山東鬧饑荒,土匪、鴉片煙癮氾濫情況也很嚴重。為了對抗土匪與西方傳教士的挑釁(信基督教的人有權不受刑罰,許多土匪因此攀附教會,仰仗外國人的保護),山東百姓組織祕密會社與地方自衛團體,義和團就這樣應運而生。義和團拳匪沒有重武裝,但自認在戰鬥時,神靈附體,可以砲火不侵,刀槍不入。他們相信可以招來數以百萬計「天兵天將」,將洋人勢力逐出中國。在獲得洪旱災區的農民、勞工、遊民、船夫與車夫紛紛響應後,義和團勢力壯大,開始燒教堂,攻擊、殺害傳教士與皈依基督教的中國人,外國人於是要滿清鎮壓這項運動。義和團稱外國人為「洋鬼子」,提出「扶清滅洋」的口號,勢力像野火一樣擴散。
義和團陣營迅速擴大,團員人數超過100萬,不久旗下還有了婦女組織。以「紅燈照」為例,成員都是十幾歲的女孩,自稱可以打倒遭到「汙染」的基督教女性。另有一個自稱「砂鍋照」的女子團體專門替義和團戰士造飯,據說她們的砂鍋有法力,裡面盛的飯菜在每次吃完以後又會自動填滿。
1900年6月,義和團之亂延燒進北京城,拳匪戴著鮮亮頭巾,繫著紅色綁腿,在街上亂竄,攻擊皈依基督教或擁有外國鐘或甚至洋火柴的中國人。西方人也遭他們殺害。清廷內部意見猶疑,一派主張保護外國人,另一派認為義和團仇外、愛國,值得鼓勵。外國人遂採取自衛措施,來自8個國家的400名援軍於是開進北京。義和團隨即拆毀天津(距北京最近的港口)到北京的鐵軌,擊退了一支2000人的外國軍隊。
很快地,成千上萬義和團員湧入北京城,將各地教堂付之一炬。外國軍隊槍殺了幾名拳匪,北京居民於是群起排外。不久,外國軍隊占領控制天津港入港海路的大沽砲台,義和團則包圍北京外國人聚居地區。慈禧太后這時宣布,這群來自鄉下的拳匪是忠於朝廷的「義民」。
在海蘭泡,人們關心的不是來自北京的新聞,也不是遼東半島俄國利益遭到不斷攻擊的報導,而是南非洲的布爾戰爭(Boer War)。俄國人也不認為義和團會把攻擊矛頭指向他們。與西方列強不同的是,俄國與中國有很長的共同邊界,兩百多年的外交關係也讓俄國人相信他們與其他帝國主義者不一樣。私底下,許多俄國外交官與高階軍官很瞧不起那些在中國各地橫行的西方資本主義者與傳教士,說那些傳教士是「精神商人」。
但到1900年5月底,庫頁島傳來的消息開始讓人神經緊繃。前往黑河中國境內購買牲口的俄國人,帶回消息說7000名部隊駐紮在黑河後方小丘。當局一開始對這些說法不以為意,說這不過是清軍例行的演習罷了。但到6月24日,報導傳來說一支遠征軍即將開進北京,解救北京城裡的外國人,一種危機意識才出現在海蘭泡。海蘭泡各地開始張貼下令總動員的告示,但就連為了對付誰而進行總動員的問題都還搞不清楚:或許是為了對付日本軍國主義者吧,因為當時俄國與中國有共同對抗日本的防禦聯盟。儘管有關傳言說義和團拳匪正竄入海蘭泡,但誰又會把這群土匪當回事?當地一名居民事後寫道,「大家早已習慣,對中國與中國人極度蔑視,住在邊界的俄國人對中國人的膽小畏縮也早已熟悉,根本沒有人相信會與中國真正打什麼仗。」
但海蘭泡的中國人開始感到情況不妙。當那些喝醉酒的俄國軍人在街頭隨意尋找中國人毆打取樂時,總督下令封鎖現場,並揚言逮捕任何散播謠言的人。地方報紙《阿穆爾地區報》(Amurski Krai)也呼籲俄國人與城裡的中國人保持良好關係,說城裡中國人的「工作與和平活動有助於我國歷史傳承的文化使命」。
這時,住在俄國這一邊的中國人開始大量遷入庫頁。商人開始將資產轉入中國銀行,或將盧布轉換為黃金,餐館也要求俄國人先付錢再用餐。問題不只是俄國人在城裡欺負中國人而已。中國人知道一些俄國人不知道的事,中國商人開始提醒他們在上阿穆爾公司(Upper Amur Company)的俄國同事,要他們提高警覺。中國商人說,住在柴雅河沿線的中國百姓已經為清軍士兵取代,穿著便服的清軍也已乘坐俄國輪船來到漠河。這些傳言讓許多俄國人急著想撤,但夏雨未至,江輪都困在砂岸上無法動彈。而且這時海蘭泡的衛戍部隊、馬匹、糧草以及彈藥補給等等都開始裝上輪船與平底船,讓人更加以為亂子出在其他地方,不在海蘭泡。7月12日,在一整天演說、軍樂隊演奏以及禱告與禮砲儀式結束後,船隊啟程前往伯力。在遠方岸上觀看的民眾也見到海蘭泡衛戍當局讓守軍放假離營。
僅僅兩天以後,惡兆出現了。火輪米蓋爾號(Mikhail)拖著5艘平底船從伯力而來,其中一艘載有大砲與砲彈。當米蓋爾號通過位於庫頁下游數英里的璦琿時,駐守璦琿要塞的清軍以旗語下令它停船靠岸,還開砲示警。中國官員隨即登上米蓋爾號,宣布扣船。米蓋爾號船長克里塞夫(Krivtsev)同意上岸討論這個問題,但連同另一船員都在上岸後被捕,帶到璦琿。事件發生後數小時,第二艘俄國輪船色楞格號(Selenga)逆流而上,聽到米蓋爾號鳴笛。當時坐在色楞格號上的邊防軍指揮官科西米(Kolshmit)上校,把色楞格號帶到米蓋爾號旁邊。中國守軍從岸上大喊,要科西米也上岸。科西米拒絕。他見到中國守軍都有武裝,於是下令兩艘輪船都全速挺進。中國守軍開砲,但砲彈射程過遠,打不到輪船。不過黑龍江水道開始向中國那一方的岸邊彎曲,中國守軍用步槍開火,槍殺了科西米、4名哥薩克與2名船員。駕船的舵手儘管兩腿都中彈,仍然跪著繼續駕船。
這就是後來所謂的黑龍江事件。那個週六晚上,有關事件的新聞傳遍海蘭泡。海蘭泡市議會與黑龍江地區軍事總督康士坦丁・葛里布斯基(Konstantin Gribskii)中將開始組織城防,當時留在海蘭泡的正規軍人數很少,城防守軍主要靠志願兵充數,而這些志願兵有許多沒有武裝。但第二天星期日,天氣晴朗暖和,大多數市民禁不住如此好天氣誘惑,都到市中心商業區閒逛,負責城防的預備軍也像在度假一樣,幾百人跑到城郊礫石灘游泳戲水。
就在這時,對岸中國軍的步槍開火,不久砲彈也飛了過來。海蘭泡彷彿遭到晴天霹靂,一切和平幻夢都告破滅。穿著精美主日服飾的市民沿著與黑龍江呈直角的大街往下狂奔。靠河邊的房屋已經撤空。有人在從輪船倉皇下船時摔進河裡。這些從船上逃往岸上的人撞上迎面而來的另一群人:剛在市政廳取了步槍與槍彈的志願兵。這些志願兵是一群雜牌軍,而且城防的兩門砲連砲台都還沒有準備好。有關中國軍登陸的傳言也使情勢更加混亂。一艘在砲擊前不久剛駛出的輪船想開回來,結果擱淺在砂岸上,直到事件落幕就一直停在那裡。還有幾艘輪船駛往柴雅河。這時已有幾名逛街與戲水的人在砲擊中喪生。百姓開始拎著大包小包逃往城外。
天色漸暗,中國軍的砲擊沉寂下來。守軍用種菜的鏟子沿著河岸挖掘散兵坑與戰壕。
第二天上午,海蘭泡中國居民區到處貼滿義和團的告示,要求海蘭泡的中國人加入預定當天晚上登陸的清軍。(當時大家都說,俄國人不懂中文。)就這樣,不久以前才保證俄國人不會加害境內外國人的軍事總督葛里布斯基,下令將海蘭泡與郊區中國居民全數逮捕,驅逐到滿洲。在這次行動過程中,俄國人運用的驅逐手段令人髮指。
預備兵與民團與警察聯手進行這項逮捕。試圖逃跑的中國人遭到毒打。中國商店被洗劫一空。傍晚時,城裡居民見到一長列人從郊外進城。這些人不是那些令他們害怕的滿洲人,也不是來自斯列堅斯克的援軍。他們總數1500,都是住在海蘭泡附近郊區,被哥薩克人拿著鞭子趕進城來的中國人。幾千名中國人與滿洲人被關在警局附近。許多中國人覺得,與其遭暴民動私刑,被警察關著還比較安全。
第二天,這些中國人中有3000人被趕回黑龍江邊的上海蘭泡(Verkhne-Blagoveshchensk),地點就在尼古拉・穆拉維夫半個世紀以前第一次登陸的地方。20名哥薩克與80名剛徵來的警衛強迫他們快步前進。那天異常炎熱,老人紛紛丟了包袱,開始落在隊後。指揮這項作業的軍官下令落後的人格殺勿論。甚至在幾個月過後,這條驅趕中國人的路上仍然滿地都是衣物、頭骨與中國人遺物。
俄國官方後來對這項行動進行一次調查,但從未公布結果。幾年以後,俄國革命前的首要自由派雜誌《歐洲前鋒》(Vestnik Evropy)才刊出一篇匿名官員的報導,揭露當年這件駭人聽聞的事件。在黑龍江河面寬約七百英尺、水流湍急之處,俄國人將這些中國人趕進水裡,下令他們游到對岸。許多人游到半途就不支溺水,許多不敢游的人被哥薩克揮舞厚鞭強行趕進水中。持有步槍的俄國人——包括哥薩克與屯墾民,有老人也有孩子——開槍。他們開槍射擊了半個小時,中國人的屍體在俄國岸邊堆積成山。之後,哥薩克開始揮舞馬刀對中國人亂砍。指揮官下令預備兵用斧頭砍死「不服從」的中國人。有些預備兵遲疑不肯下手,哥薩克就揚言要以叛國罪將他們砍頭。另一方面許多還活著的中國人開始號哭;有人拚死往前游。最後游到對岸的中國人不到100人。這名匿名官員說,這不是渡河,「而是一項滅絕」。
屠殺事件過後不過幾天,海蘭泡一些居民已經開始評估這次事件造成的道德成本。《阿穆爾地區報》刊出一篇社論說,「我們怎麼做才能贖回我們的罪愆?我們怎麼才能向文明的人有所交代?我們也只能對他們說,『不要再把我們看成兄弟了。我們是卑鄙惡毒的人;我們殺了那些……尋求我們保護的人。』」其他俄國人對這次事件絕口不提。援軍開到以後,俄軍展開一項持續幾星期的懲罰性遠征行動,在滿洲大肆洗劫。葛里布斯基提出保證說,「阿穆爾哥薩克的名字要像雷鳴一般響徹滿洲,要讓中國人聽了嚇得魂飛魄散。」這一次他很快將庫頁與璦琿徹底摧毀,倒是沒有說空話。《阿穆爾地區報》雖呼籲發揮基督教慈悲精神,其他俄國人卻粉飾這項懲罰性遠征行動,把它說成一項對付野蠻人,極具基督教精神的救贖十字軍行動。
再往南方去,那年8月初,英國、俄國、法國、美國與日本組成的一支2萬人的遠征軍從東方開進北京,慈禧太后帶著她的隨從往西逃逸。這支聯軍解除了北京外僑之圍,占領撤除一空的紫禁城,在北京展開一場對宮殿、寺廟以及住家的大洗劫。在這個階段,誰是文明人、誰是野蠻人已經變得模糊不清。1年以後,外國列強與中國簽訂辛丑合約,狠狠向中國敲了一大筆。清廷必須為拳匪暴亂中喪生的200名外國人立碑;山西巡撫等幾名支持拳匪的大臣必須處決;禁止中國進口武器;外國軍隊可以永久駐留北京。最重要的是,中國必須賠償天文數字的戰費:4億5000萬兩黃金,約合清廷歲收的2倍。不過,或許比財務損失更嚴重的是主權的淪喪。西方帝國主義列強以及迅速帝國主義化的日本,開始以中國的新統治者自居。不到幾年,清朝滅亡,中國持續幾千年的朝代統治也隨而畫下句點。
對俄國而言,海蘭泡大屠殺是一連串軍事冒險、最終讓俄國無法自拔的第一步。在將庫頁與璦琿徹底摧毀之後,俄軍迅速占領幾乎整個滿洲。俄屬遠東氣勢大振。俄國進駐滿洲威脅到日本利益,於是引發一連串連鎖反應,終於導致1904至05年的日-俄戰爭,創下歐洲列強為亞洲強國擊敗(而且是慘敗)的第一個例證。
不過那是後話。在1900年那些炎熱的7月天,黑龍江沿線各處哥薩克兵站都出現規模大小不同的華人溺水事件。海蘭泡那名上校指揮官或以電報,或以電話,向這些兵站下達驅逐華人令。當時有兩名部屬要求他幫忙把華人送到對岸,他不耐地說,「不要用這些中國人的事來煩我。他們就算溺死或被殺,也沒啥大不了。」
倒不是說黑龍江沿岸各地華人都遭到虐待。在沙林達(Zhalinda)、伊格納西諾(Ignashino)與馬可法(Markova)等3處哥薩克兵站,俄國人把華人送上小船推向彼岸,還對他們說,「朋友,現在該走了。」當時總督葛里布斯基如果也能說幾句話,其他華人原本也能保命,但他沒有說。俄國當局事後進行調查,將那殘酷的上校革職,不過僅僅判了他3個月徒刑。葛里布斯基也遭解職,但照領薪酬一文不少。他的滿洲遠征行動獲得褒獎。
大屠殺過後3星期,俄國作家亞歷山大・弗里夏金(Alexander Vereshchagin)從海蘭泡搭輪船前往伯力。一具已經腫脹的屍體臉朝下漂過船邊:
輪船激起的浪讓它搖擺,讓它在水中消逝……更多華人屍體出現,整個河面上盡是浮屍,像是追著我們的陰魂一樣。「早餐準備好了,」一名侍者宣布。
海蘭泡區域博物館是個精美的大型建築,有挑高的屋頂,寬廣的樓梯與大理石地板。直到革命以前,它一直是貿易公司昆斯特與奧伯斯(Kunst & Albers)旗下的百貨公司,是海蘭泡的地標型建物。我來這家博物館希望能找到1900年海蘭泡3000華人溺水事件的蛛絲馬跡。我要求見博物館負責人,一面開始在似乎已經閒置多年、乏人問津的展品間閒逛。它與俄屬遠東地區博物館的展品內容大同小異:有長毛象的牙齒、黑貂、中古時期哥薩克用的戟、早期農具,還有一罐哈爾瓦酥糖(halva)。這是當年來自「大陸」——19世紀末期移民稱歐俄為大陸——最獲學童喜愛的甜點。
博物館還有幾件神祕的藝品:一名俄國人用手犁從土裡挖出來的一座古老佛像,一個粉紅色鳥羽已經泛灰、殘破老舊的火烈鳥標本——這可憐的鳥顯然飛得太遠了,誤入歧途。還有一本1645年所印製精美絕倫的宗教經書,有彩印插畫,還有軟皮書封。很久以前由一名「老信徒」在移民時帶進來的這本書,羊皮紙頁面像盛開的花瓣一樣被吹開了。
但博物館中找不到任何有關溺水的東西。我拜會了博物館負責人以了解更多。她年約四十多,穿著頗為考究,她的辦公室也現代得出奇,與這發霉的博物館相比,顯得極其突兀。我請她告訴我更多有關1900年那段日子的事。她領我上樓,來到一間空屋。一幅大油畫斜靠在牆上,還沒有懸掛。那幅畫畫的是清軍對海蘭泡砲擊,或許應該說,畫的是海蘭泡的城防。那幅畫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畫家是否有意不得而知,但他似是在展現一種遊樂場般的心境。砲彈像爆竹一般在江面上俄國輪船四周炸開。近景是海蘭泡江濱步道,幾名居民穿著主日上教堂的服飾,拿鏟子挖掘戰壕與散兵坑。還有些人守在陣地裡。一名年輕漂亮的俄國女孩頭戴草帽、身穿藍罩袍,背著一支長步槍,傾前身子面對中國那一岸,草帽上的緞帶在輕風中舞著。
但至於之後發生的溺水事件,我仍然一無所獲。那博物館負責人冷漠地說,「至於那件事,你得找專家查問了。」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黑龍江:尋訪帝王、戰士、探險家的歷史足跡,遊走東亞帝國邊界的神祕之河》,聯經出版
*透過以上連結購書,《關鍵評論網》由此所得將全數捐贈兒福聯盟。
作者:杜米尼・齊格勒(Dominic Ziegler)
譯者:譚天
源頭是蒙古,北邊是俄國,南邊是中國,亞洲帝國與民族在這裡交會
人跡最罕至、全世界第九長的神秘大河,是帝國幻夢的起點與終點,也牽動世界命運
黑龍江——中國與俄國的界河,源遠流長,蘊蓄沉重的歷史文化,承載帝國恩怨糾葛
東亞文明的歷史演變,東、西方對抗的起源,
黑龍江現代史,是俄國人跨越歐亞大陸向東方伸張勢力,卻未料碰上中國的故事。
《經濟學人》雜誌亞洲區編輯齊格勒,帶領你展開奇幻旅程。
中國在黑龍江邊簽下它與歐洲國家的第一個條約。
奪取黑龍江,被俄國視為邁向偉大的必經途徑,卻也鑄下俄屬遠東地區的悲慘命運。
它是普亭主義的關鍵,其歷史也和俄國與西方持續不斷的帝國衝突結上不解之緣。
有關黑龍江數世紀以來的恩怨,至今仍影響中俄關係及兩國對世界的態度。
黑龍江是大多數西方人從沒聽過的大河。新聞人齊格勒把握亞洲大帝國在此聚首的特性,透過它來檢驗歐洲與東亞唯一接壤地的社會狀況。他從黑龍江源頭一路走到黑龍江出海口,以縱橫交織、評古論今的手法陳述黑龍江的歷史、生態與民族,一方面向我們顯示,這處看似荒蕪不毛的地區,事實上卻有太多歷史——在中、俄兩國今天既複雜又極端重要的關係中,這個地區扮演了關鍵性的角色。
自1000年前成吉思汗與蒙古帝國崛起後,黑龍江一帶的歷史就一直脫不開擴張與征服——特別是俄羅斯跨越歐亞陸塊東進,最後撞上中國為止。甚至在今天,幾個世紀以來有關黑龍江的恩恩怨怨,仍然影響著中、俄兩國關係,以及兩國對外的態度。想了解普亭的帝國之夢,我們必須了解俄國與俄屬遠東的關係,必須了解這種關係何以至今仍左右俄國心態。黑龍江不僅是普亭主義的關鍵,它的歷史也和俄國與西方持續不斷的帝國衝突結上不解之緣。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潘柏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