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轉瞬即逝、無一可留的世界,若還有尚可把握的大好年歲,又希望留給誰呢?
照片提供/晨光影像發展協會
一個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個23年?而這23年,你又會為誰保留、為誰付出呢?
她是黃和美,來自台東的一個嬌小女子。20歲那年,她好不容易考上藥劑師,卻決定回到台東服務偏鄉;34歲時,她離開台東基督教醫院藥劑師主任的職位,踏入按著GPS也難以找到的泰北山區,一待就是23年。
很難想像,她曾經是一個爛漫天真的小女生,生長於教師世家,卻不愛讀書,對未來也沒有想法,深信自己會就此度過平淡的一生——究竟,是什麼事情,改變了這個無憂無慮的小女生?
目睹生死,從漫無目標到立志學醫
出生於小康家庭,又有7個哥哥姐姐,黃和美從小就在山明水秀、備受疼愛的環境中長大,日子無風無浪,讓她一直認為單純美好的生活會這樣持續下去。直到高三那年,她的世界突然有了不一樣的面貌。
「我們兄弟姊妹感情一直很好,高三註冊那天,剛好碰上大姐生產,家人說:『有我們在,你先去學校吧!』」黃和美回憶著:「我去學校註冊完後,一個同學突然騎腳踏車過來說:『黃和美!我剛剛經過醫院,你們一家人都在哭耶!』
我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慌亂地馬上奔去醫院,結果看到姐姐的小孩平安出生,姐姐卻已經失去氣息了。我從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在這麼大的衝擊之下,毫無心理準備,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接觸大體冷冰冰的手,也是第一次經歷如此痛苦的感受⋯⋯」
只是離開一下,怎麼從此就見不到姐姐了?與家人生離死別,讓黃和美彷彿從一場安逸美滿的夢中驚醒,原本漫無目標的她,因此立志學醫救人,之後也順利考上台北醫學院藥學系。
放棄夢想,遇見一群來自異鄉的「瘋狂醫生」
畢業後,黃和美接著考上藥劑師,此時,就像一般懷抱夢想的年輕人,黃和美也熱衷於就業與出國留學的計畫,但無意間,她得知了台東醫療資源不足、每一萬人只有0.14個藥劑師的消息,頓時,她想起姐姐過世的那一幕,決定回到台東開藥局,服務自己最熟悉的土地。
就這樣,24歲的黃和美以最精華的年歲和專業,在台東默默付出多年,30歲時,轉到台東基督教醫院擔任藥劑師主任——原本以為只是工作的轉換,沒想到,這個決定從此成了她人生重要的轉捩點。
「我在此度過了很幸福的4年,因為在這裡遇到的每個人,都讓我印象深刻。」在這裡,黃和美看見許多來自世界各地的醫生,用無法想像的態度為台東病人付出:「當時的院長譚維義,雖然來自美國,卻說得一口流利的國語、台語與阿美族語,他不但兼負工友雜務,還會送病人回家;而小兒科的龍樂德醫師,看見患者肝膿毒被膿卡住,機器又無法發動,竟然直接趴下身,用嘴巴把膿吸出來,還因此感染肝炎⋯⋯」
這些行為令人感到不可思議,但更讓黃和美驚訝的是,在這間小醫院,大家都認為一切是「理所當然」的,這樣的影響,也讓黃和美開始思考自己到海外奉獻生命的可能。
有天,她讀到《聖經》中,提到世上許多人因苦難流離失所,不禁默默禱告:「如果祢要用我,我在這裡,請差遣我。」於是,在醫院的第4年,當她聽聞泰國北部需要援助的消息,立即明白這是回應人生呼喚的時刻。當時的黃和美,連一句泰文都不會,卻毅然辭去工作,到曼谷苦讀泰文兩年,在1986年底,踏進了泰北偏遠山區的苗族村落「MaeSaMai」。
脫下主任袍,踏入按著GPS都找不到的深山村落
MaeSaMai的隱僻超乎想像,連按著GPS都難以找到正確位置,然而,正是因為如此,讓原本計畫待在金三角交通樞紐清邁的黃和美,決定改至這個「更需要的地方」。
「一開始我們很難過,心想是不是我們不夠愛她,她才『離家出走』?」看到從小備受呵護的黃和美,隻身飛去異鄉村落,家人都十分不捨:「在沒水沒電的MaeSaMai打地鋪、接水管⋯⋯很多男生都做不來的工作,她在家裡從沒做過,怎麼能應付?」
然而,黃和美早已不是當年需要保護、滿足於安全世界的小女生了。她一個人揹著沈重的物資和睡袋,進入山區,挨家挨戶的探訪問候,提供村民簡單的居家藥品及維他命,從此在MaeSaMai住了下來,並深深愛上這裡簡樸、單純的一切。漸漸地,具有醫療專業的她,也注意到村落除了醫療的各種需求——教育,就是最迫切需要幫助的一環。
幫助MaeSaMai的關鍵:解決教育問題
黃和美發現,由於經濟與交通因素,MaeSaMai村民大多只能接受基本的小學教育,「如果我們的孩子要升學,一定得到外地租屋,因此大多數孩子都會放棄就學;而可以下山讀書的孩子,卻又容易受到欺負,還會遇到毒品與色情的問題。」
她說:「曾有一個剛考上高中的孩子,下山借住同學家,因房東遭竊而受到懷疑,她回家後一直鬱鬱寡歡,最後竟選擇自殺。我希望這種事再也不會發生。」黃和美左思右想,終於決定在清邁成立學生中心,免費供應食宿,讓在城市讀書的孩子能接受妥善的照顧,提高教育程度,進而改善MaeSaMai的貧窮問題。
A,就是住在學生中心的其中一位女學生,「住在這裡,就不必再向親戚朋友借錢了。」自從A的家庭出問題,她就和妹妹一起搬來這裡,「爸媽開始吸毒後,每個人都離棄我們,後來爸媽也被關進監獄,我們家6個兄弟姊妹相依為命,過著沒有父母的生活。」
說著說著,A忍不住哽咽:「如果沒有這裡,我早就想丟下弟妹,直接找個結婚對象依靠了,才不可能是個繼續願意照顧弟妹的姊姊⋯⋯」A一邊掉淚,一邊坦承自己原本的想法,卻令人難以苛責。
從2003年成立至今,學生中心已成為苗村孩子在都市中的避風港,也見證他們生命的成長,無數像A這樣的孩子,可以在這裡享有安定的求學生活,也提高了MaeSaMai的教育程度,越來越多孩子得以就讀大學。
生活改善,村民自立形成良性循環
而黃和美在各方面的努力,也漸漸帶領村民改善環境,甚至可以回饋村落。
例如,原本種植罌粟花田的農家,在黃和美勸說下改種馬鈴薯,以前一斤一塊的馬鈴薯,收成時竟神奇地漲到一斤十二塊,讓村民漸漸不必再靠著毒品鏈維生。
還有一位村裏的菜農PaZong,每次下山賣蔬菜,都會受到剝削跟欺騙,「我學歷不高,父親早逝,沒有人教我怎麼做生意。」PaZong說:「有時候開車送貨,陷在森林裡,就必須徒步穿越森林,找不到路時,只好睡在森林裡。偶爾走著走著,想到自己總是這樣獨自打拼,沒有兄弟姊妹,沒有人關心我,就會忍不住哭泣。」
他和妻子的收入僅夠一家溫飽,生活非常辛苦,後來認識了黃和美,生活漸漸有了不同面貌。「黃老師教導我們為人處事的原則,我也應用在自己的生意上,沒想到事業蒸蒸日上,還多了三十幾名員工。」
現在PaZong已是泰北重要的批發商,每天批發六千多公斤的蔬菜,但他們幾乎將所有收入用來支持學生中心的發展,夫妻兩人仍住在蔬菜門市樓上小小的空間,生活非常簡樸。
癌症末期,將所有工作交給當地居民自主發展
MaeSaMai的工作日漸健全、穩定,黃和美與當地夥伴也愉快地忙碌其中,原以為這樣的生活不會再生變數,沒想到2006年,黃和美回台健康檢查,竟得知自己已患上乳癌末期。
「一聽到醫師的診斷,我當然很驚訝,但我突然接著想起十年前的一件事。」黃和美說:「當時,我在泰北一個貧民區裡幫忙,那裡的環境骯髒,到處都是垃圾、污水和吸毒者,很多人患上登革熱和瘧疾,我也不例外。
染上登革熱出血症的我,虛弱地躺在病床上,想了很多事情,最後忍不住禱告:『上帝啊!我就要這樣死在泰國嗎?或是我還有另一個十年,能夠被祢使用?』後來,我就漸漸康復了。」黃和美笑著:「因此,聽到乳癌末期的消息,我心想,算算已經超過十年了呀!或許是時間到了!」
因此,黃和美將23年來建立的所有工作與數間學生中心,全部交給當地居民,不捨地告別這個與她緊緊相連多年的山中村落。回台之後,病情竟沒有如預期般每況愈下,相反地,她的腫瘤神奇地縮小,還在手術後迅速好轉,在沒有任何化療與放射線治療的情況下,奇妙痊癒了。
不過,因為MaeSaMai村民已能自主進行這些工作,黃和美決定不再插手當地事務,現在,除了偶爾回泰北探望,她大多時候都在台灣分享、教課,希望更多人知道——當生命中的GPS,帶你走到一個循著GPS也找不到位置的世界邊緣,卻能讓更多生命找到方向。這樣的選擇,不會是枉然的。
對於那些還沒被世界重視珍惜的陰暗角落,下一個黃和美在哪裡?而你,在這個轉瞬即逝、無一可留的世界,若還有尚可把握的大好年歲,又希望留給誰呢?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楊士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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