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霞離開中國獲得自由之後,沒有任何人有資格要求她作為「劉曉波的遺孀」繼續充當「人權鬥士」的角色。
作為詩人的劉霞比作為詩人的劉曉波更優秀。劉霞寫過很多首送給劉曉波的詩,第一首是《一九八九年六月二日——給曉波》,最後一段是:「也可能此時正有神話誕生/然而陽光太刺眼/使我無法看到它。」那時,劉霞是廣場上一名普通的參與者,她遠遠眺望在廣場中心的劉曉波,卻不知道他們的命運就此緊緊相連。
在劉霞眼中,在即將落幕的轟轟烈烈的八十年代,劉曉波如同一陣狂風:「我曾幻想與你為伴/可應該有怎樣的家園/才能容納你/墻壁會令你窒息。」監獄能關得住風嗎?當愛情降臨的時候,已是屠殺之後的百花凋零、物是人非:「你只能是風,而風/從不告訴我/何時來又何時去。」(《風——給曉波》)
與囚徒和反抗者的愛情,註定了不可能只有甜蜜,屠殺之後是無盡的黑暗,只能忍耐並吶喊:「我是黑暗中的一顆/苦澀的果實/睡眠這本厚書裡/無夢的一頁/不是/不是你旅途上/永遠的伴侶/要記住,我們/被剝奪的陽光。」(《獨自守夜——給曉波》)那麼,最後的選擇就是就讓自己發光。
從此以後,劉曉波一次次地入獄,監獄外的劉霞,所承受的孤獨和痛苦超過監獄裡的劉曉波。在那個「漫長又殘忍的早晨」,劉曉波被抓走,劉霞的世界陷入崩塌:「一把椅子一隻煙斗/在記憶裡徒勞地把你等待/誰也看不見走在街角的你/眼睛裡飛翔著一隻鳥/一顆青果倒在無葉的樹上/經歷了秋天的那個早晨/它拒絕成熟。」劉霞開始嚴重失眠,憂鬱症襲來:「一個目光炯炯的女人/開始夜以繼日地書寫/連綿不斷的癔語/鏡中之鳥依然沈睡。」(《陰影——給曉波》)
劉霞是一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在劉曉波忙於修訂《零八憲章》的那些日子裡,她冷眼旁觀,並警告劉曉波這將導致又一次牢獄之災,她寫道:「悲傷已經麻木/老鼠退回洞穴/我發現了/一個異常的現象/人們行走時總向地面/傾斜。」(《靈魂是紙做的——給曉波》)
劉霞把劉曉波稱作「傻瓜」,事實證明,劉曉波為一個配不上他的族群將自己作為祭品獻上,實在是「傻瓜」;劉曉波則給劉霞取了一個暱稱——「蝦米」,或許因為「蝦」是「霞」的諧音,而蜷縮的蝦米總是給人以楚楚可憐的印象。
劉霞在多首詩歌中使用一棵直立的樹的意象。她在被軟禁的漫長歲月裡,曾請求周遊列國的友人幫她拍攝各種樹的照片,她以照片為素材作畫和寫詩。她寫道:「為什麼畫樹?/喜歡她站立的姿勢。/做樹活一輩子很累吧?/累也要站著。」(《無題》)在劉曉波生命的最後日子裡,一位劉霞和劉曉波共同的朋友慫恿劉霞說:「蝦米:像一棵樹一樣站立是好的,但你已經太辛苦,有資格趁傻瓜在,躺會兒、渾會兒、撒嬌會兒,成全他做個徹底的老婆迷。這可比做鬥士偉大得多。」這位朋友認為,劉曉波最高的成就不是反專制,而是反男權,「因為專制不過是以百年計的事,而男權是以千年計的事,這其中的深刻關聯懂都沒幾個人懂,不要說做。挨個數數中國歷史上的人物,只有他超越了男權,成了一個偉大的女性主義者」。我百分之百地贊同這個結論。
那麼,劉霞有沒有可能從一棵凝固的樹變成一隻飛翔的鳥呢?「我們/在很早以前/就常常說起那隻鳥/我們興緻勃勃/牠給我們帶來了笑聲。」(《一隻鳥又一隻鳥》)還是只能用那組老掉牙的比喻形容他們:如果他們是樹,他們就是連理枝;如果他們是鳥,他們就是比翼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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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那些與你一樣獨立的女性
劉曉波在去世前親手寫下的最後一篇文字中,這樣深情地感激劉霞:「冰一樣激烈的愛,黑一樣遙遠的愛。我的讚美也許是難以饒恕的毒藥。」在劉霞的一本攝影集的英文版序言中,美國漢學家林培瑞(Perry Link)說:「不論在生活還是藝術上,她和曉波都彼此滋養、啟示、激發。『愛令人合二為一』聽起來很陳詞濫調,但在劉霞與曉波的故事裡,它如此真實。劉霞的攝影與曉波的詩在同一個惡魔的陰影中掙扎,又在共同的智慧與靈光中生長。兩人肩並肩面對、體會、憂心忡忡。」
劉曉波最不希望的結果就是:當他離開之後,劉霞被世人當作「劉曉波的遺孀」來讚美或要求。作為「劉曉波的妻子」,在這個亙古未有的極權帝國,本身就是構成嚴重的犯罪,對此劉霞已經作出了足夠多的犧牲。當劉霞離開中國獲得自由之後,沒有任何人有資格要求她作為「劉曉波的遺孀」繼續充當「人權鬥士」的角色。劉霞自由自在地從事自己的藝術創作——寫詩、攝影和畫畫,這才是讓在彼岸的劉曉波最感欣慰的事情。
劉霞所愛的人,並不止劉曉波一個人。她愛的還有那些獨立不羈、才華橫溢卻又倍受男權文化壓迫和精神疾病折磨的女性藝術家。比如,長期被定位為「羅丹的情人」、其才華不亞於羅丹(Auguste Rodin)卻在精神病院裡悲慘死去的克洛岱爾(Camille Claudel)。劉霞在詩中描述了她與克洛岱爾的一次穿越時空的相會,「你就這樣坐在我面前了」,克洛岱爾對劉霞說,「我買不起新衣服/我的鞋子全穿破了。」而劉霞的反應是:「我第一次知道了/你和那個人的故事/知道了我曾發瘋一樣/崇拜過的男人也有恐懼/那個人從此死去/你的聲音平靜/你的目光中沒有書裡常常說的/憂鬱憤怒悲哀仇恨絕望/沒有/以致我無法安慰你。」傷害女人的男人,不配稱為大師。「有人說你是那個人的註腳呀/它太沉太長太累人了/我不知道該怎樣讀它。」(《寫於一九八六年十二月的陌生人——給卡蜜兒・克洛岱爾》)劉霞意識到,克洛岱爾並非羅丹的附屬品,儘管羅丹像吸血鬼一樣吸取克洛岱爾的生命與靈感,克洛岱爾仍然創作出不朽的作品。
還有那位因熱愛舞蹈而陷入瘋狂的波蘭裔俄國舞蹈家尼金斯基(Vatslav Nijinsky)。劉霞寫道:「我是一個叫尼金斯基的人的身體裡的靈魂/我吃得很少,儘管我很瘦/我只吃神讓我吃的東西/我討厭腫脹的腸子/那會阻礙我跳舞。」在詩的世界裡,劉霞與尼金斯基渾然一體,寫尼金斯基,也是寫她自己:「我不是思想的哲學家/是生命的劇場/不是虛構/我是有身體的神/喜歡用詩來談話/我就是韻律,我要一直走/走到很高的地方往下俯視/感覺我所能到達的高度/我要走。」(《癔語》)。
當然還有小說《情人》的作者瑪格麗特・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莒哈絲宣稱:「愛之於我,不是肌膚之親,不是一蔬一飯,它是一種不死的欲望,是頹敗生活中的英雄夢想。」這也是劉霞的信念,劉霞寫道:「瑪格麗特・莒哈絲/她選中了我/把我拉下時間的階梯/結束了我獨來獨往的生活。」(《混亂》)劉霞與這位狂野的法國女作家一樣愛喝酒,相反,劉曉波對酒則是「飲少則醉」,被劉霞嘲諷為愛喝可樂的孩子。酒和夢、和瘋狂有關,常常出現在劉霞的詩句中:「人們缺少一個上帝/痛苦掙扎/無聲無息的冷漠/在行星間移動/創造幻象/從人世中退身而出/並不酩酊大醉……一個女人喝酒/引起公憤/不喝酒/就得不到任何慰藉。」(《莒哈絲語錄》)
瑪格麗特・莒哈絲筆下的洛爾・瓦・斯泰因,同樣讓劉霞意醉神迷:「我真想把你放飛/趁現在天黑趁小雨迷離/飛吧/回到你的黑麥田/千萬不要醒來。」(《給洛爾・瓦・斯泰因》)這裡,出現了自由飛翔的「鳥」的意象。從一棵樹變成一隻鳥,正如法國女作家莎岡(Sagan)所說:「讓自己幸福,是唯一的道德。」既然劉曉波為他人的幸福付出了生命代價,劉霞當然可以擁有只為自己的幸福而活、不被他人打擾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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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偶的世界裡,笑也是哭
劉霞曾經委託國外的朋友幫她找一些洋娃娃。國外的朋友還以為她跟一般的女生一樣有收集洋娃娃的喜好,買了一些看上去快樂而幸福的洋娃娃給她。結果,劉霞說,她需要的是那種特殊的「醜娃娃」。
劉霞在遭到軟禁前,以一位巴西友人二十年前送給她的娃娃為模特兒,拍攝了一系列的黑白照片。其中一張照片是劉曉波手拿一個面容淒苦的娃娃,娃娃好像在嘶聲呐喊。另一張照片則顯示一個渾身被捆綁的娃娃坐在一本書前。其他的作品中則有各種被束縛,甚至被塑膠膜包裹住的娃娃。劉霞將這批照片命名為「沉默的力量」,以「醜娃兒」來隱喻中國人民的處境和痛苦。
劉霞有一首詩歌就題為《沉默的力量》,寫那些玩偶、那些被拋棄的「醜娃娃」,它們被傷害、被淩辱,卻從不放棄愛的權利。劉霞寫道:「和玩偶們一起生活/沉默的力量無所不在/世界四面敞開/我們在手勢中交流。」如何面對黑暗?最好的方式就是絕不閉上眼睛:「黑暗總是不分時間/降臨在我周圍/一個玩偶背對著我/長時間凝視窗外/大雪耀眼的白色/刺痛了她的雙眼/可她堅持不肯閉上眼睛/愛如此簡單又如此艱難。」這就是人類已經失去的愛:「我被這一景象感動/越來越沉默寡言/必須好好守護這些/薄而易碎的東西/一如我們的生活。」可是,在中國,多少人刻意對罪惡閉上雙眼?即便天安門廣場上那場血腥屠殺,他們也假裝從未發生過;即便天安門母親的暗夜哭泣,他們也塞住耳朵,假裝聽不見。
於是,直面慘澹的人生的,大概只有這些玩偶了。「這房間裡沒有人/我們只是些玩偶/被上天之手牽引的玩偶/我們在睡覺。」劉霞代表這些玩偶向自以為是的人類發出嚴峻的譴責:「你們這些所謂的人/口中嚼著口香糖和爆米花/看著我們哈哈大笑/我們真有那麼可笑嗎。」實際上,可笑的是人,而不是玩偶。玩偶是這個時代的英雄:「請吧/門外敲門的陌生人/請你走開/我們要繼續我們的睡眠/在睡眠中積蓄力量/大幕拉開時/我們會無所畏懼地面對/你們/並且不需要喝彩。」(《玩偶》)
玩偶成了家人,成了孩子,就像皮諾丘(Pinocchio)與他的爸爸的故事。像母親一樣的劉霞試圖幫助玩偶穿鞋,卻失敗了:「一次次在記憶中找出那些鞋/試圖給玩偶們穿上/鞋對玩偶們來說/太大太重了/鞋子的主人們在照片裡/無語地將我注視/我成為一段燃燒的木頭/就是給我地球上所有的海水/我也拒絕漂浮。」在夢中,劉霞自己也成了一個玩偶:「只是醒來而已,我寄居在玩偶們的身體裡/一次次地在夢中殺死自己/醒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並沒有再生/只是醒來而已。」(《無語》)
在現實生活中,劉霞是一個喜歡笑的人,但她的笑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有些神經質的笑,比哭泣還要讓人揪心。苦難如棉絮一樣襲來,誰能走過千山萬水,到哭墻前去哭、去笑、去歌唱?劉霞說:「在監禁中/你能夠到達/耶路撒冷的那面哭墻。」(《一個人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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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屠殺讓你與德國產生了某種神秘的聯繫
那場屠殺改變了劉曉波和劉霞的生命軌跡。劉曉波最後一次入獄後不久,六四的二十週年紀念日前後,劉霞為失去自由的劉曉波寫了一首詩:「二十年前的那場死亡重又回來/來了又去如同時間/你缺少很多東西但亡靈們與你同在/你沒有了日常生活加入亡靈們的呼喊/沒有回答沒有。」二十年的時間對某些人來說過於漫長,但對劉曉波來說宛如昨日:「二十年前那個傷口還在流血/鮮紅鮮紅如同生命/你喜歡很多東西但更愛與亡靈們為伴/你對他們承諾與他們一起尋找真相/路上沒有燈光沒有。」
這首詩的最後一段如同劉曉波的墓誌銘:「你說話你說話你說實話/你白天說夜晚說只要醒著就說/你說呀說/你在封閉的房間裡說你的聲音在外面擴散/二十年前槍聲決定了你的生命/永遠活在死亡裡/你愛你的妻子但更驕傲她與你共度的黑暗時間/你讓她隨心所欲更堅持讓她死後繼續給你寫詩/那些詩行沒有聲音沒有。」(《無題——給曉波》)這樣有金戈鐵馬聲音的詩句,讓北島詩歌中淺薄的樂觀主義黯然失色。
苦難的試煉讓劉霞擁有了某種未卜先知的神秘能力。早在一九九八年,她就寫了一首題為《空椅子》的詩:「空椅子空椅子/如此之多的空椅子/在世界各處/梵谷畫中的空椅子格外誘人。」二零一零年十二月九日的晚上,一把空椅子在斯德哥爾摩諾貝爾和平獎頒獎典禮上為劉曉波而設,從此,空椅子成為劉曉波的代名詞。
誰能料到德國會成為劉霞的第二故鄉呢?很多年前,劉霞迷上了一九四三年被送進集中營、死於毒氣室的猶太裔德國表現主義藝術家夏洛特・薩洛蒙(Charlotte Salomon)。劉霞在詩中寫道:「你懷著孩子/還沒有睜開眼睛/就被永久的黑暗吞沒了/僅僅因為你是猶太人。」劉霞用詩句闡釋夏洛特・薩洛蒙的畫作:「『我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生活了/我再也受不了這種時代了』/你手中的筆在呼喊/你畫中的色彩開始狂暴/筆觸粗魯無矩/在有限的空間裡/你鳥兒般自由,在這個秋天的夜晚/夏洛特・薩洛蒙/我難以入睡/關著你駛向集中營的那列火車/嗚咽地碾過我的身體/我卻拉不住你的手/你的出現讓這個夜晚/痙攣並且疼痛。」(《給夏洛特・薩洛蒙》)
而關於「恐怖列車」的意象,此後成為劉霞探視獄中的劉曉波的旅途中不斷重複的場景:「我必須要每天晚上/聽到你的聲音/在恐怖之車到來之前/咬碎你說出的每一個字。」(《無法擺脫——給曉波》)換言之,納粹德國與中國並不遙遠,劉曉波和劉霞的命運並不比當年被送進集中營的猶太人更加幸運。大概,這就是經歷了納粹暴政之後痛定思痛的德國人和德國政府願意救援並收留劉霞的原因吧。
六四屠殺之後,劉曉波和劉霞數十年如一日地與天安門母親相知、相愛,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劉霞在一首相對較長的詩《戈爾一家》中,描寫了納粹時代一個母親代女兒赴死的真實故事:一九四三年五月,有人寫了檢舉信,說戈爾家有個女兒是弱智,影響健康民族的生活。於是,女兒被國家強行拖走,九月來了死亡通知,還有一缸骨灰。第二年,周圍的鄰居卻發現女兒在院子裡玩耍,原來墓地裡埋的是她的母親。戰爭結束以後,戈爾先生和他的女兒,繼續過著隱居的生活,從不與人結交,生活得像一個過客。
那個故事深深打動了劉霞,她寫道:「我在沉默的人群中迷路了/很多天回不到家……某一天醒來/我拉開窗簾/看到了戈爾太太/一臉溫柔地推著童車/在正午的陽光下/在無數次從我的鏡頭中/逃跑的玉米地裡/她活著……我要緊緊抓住閃光的玉米穗子/這是世上最難的事情之一。」是的,丁子霖、張先玲……每一個天安門母親,都是願意為孩子而死的戈爾太太,沒有孩子的劉霞也是這群母親中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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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元祺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