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世泰、戴翊庭

我選擇攀登
瑞士阿爾卑斯山脈

在飛機降落蘇黎世機場前,瑞航空姐手拿一籃巧克力,面帶微笑一一分送給睡眼惺忪的旅客,接手過來發現包裝是瑞士國旗的圖案,大紅底色中置一個白色的十字。在手錶仍停留於台灣時間而精神恍惚的當下,阿爾卑斯山脈的風景便已透過那片巧克力映入腦海。瑞士高度發展的觀光產業,似乎從這一刻便已開始經營。

清晨從蘇黎世機場出境,在大廳很快就找到過來接機的馬可仕身影,身為長毛象登山學校 [1] 的資深嚮導,很難不注意到他那一套橘藍相間的登山服,鮮豔的配色,在身穿低彩度套裝的商務人士中特別顯眼,我想像如果自己在鬧區穿成這樣應該會很難為情,但馬可仕好像很自豪能穿上那套制服,走路抬頭挺胸,洋溢滿滿的自信。他一頭白色短髮,嘴唇上留著也是白色的八字鬍,目測年齡五十多歲,像一般的大叔,不過體態維持得很好,兩頰有剛毅的線條,目光炯炯有神,直覺上是一位非常強悍的人。他時常在確認手錶的時間,一絲不苟,像瑞士幾乎從不誤點的火車。

上車後毫不囉唆,馬可仕先帶我們到市區附近的攀岩館「暖身」,好像這就是他稀鬆平常的早餐。身體還沒有甩開長途飛行的疲倦,但精神上很快就感染到岩館裡活力十足的朝氣,我嘗試在幾條簡單的抱石路線上下攀爬,過過乾癮。休息時走到隔壁另一座空間大得嚇人的室內岩場,看見一對年輕夫妻幫兩三歲的小小孩做攀岩確保,小朋友自在地攀上攀下,無視在他這個年齡應該懼怕的高度;另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先生則掛在五層樓高的人工岩壁,找尋下一個能夠伸手的岩點,姿態看來一派輕鬆。

見識到瑞士人不分老少投入戶外運動的熱忱,讓我想起看過的一部短片。高齡九十四歲的馬賽爾・雷米(Marcel Remy)或許是想在行將就木前再次感受攀登的快樂,決定挑戰這輩子已爬過兩百多次,一條位在瑞士西部山區的經典路線。透過長毛象官方的協助,還有兩位也是登山家的兒子陪伴,他最後成功攀上總長四百五十公尺的垂直山壁,完成近似與山告別的儀式。在險峻的瘦稜上,雷米喘著氣,一臉滿足地說:「我就像所有人一樣,只是我比年輕人更疲憊一點而已。」輕鬆的態度讓人很難相信他其實剛走過死亡的邊緣,那副神情像是二十幾歲年輕人才會散發的光芒。我因而相信,沒有人可以正確定義該怎麼老去,或是如何長大。而一個人面對危險的泰然自若,背後隱藏的是經年累月的紮實訓練以及醒悟般的自覺,這同時也幾乎是各項領域要登峰造極的必要條件。

結束這頓豐盛的「早餐」,短暫休息後,馬可仕立刻開車帶大家前往策馬特(Zermatt),地方靠近接軌義大利的邊境,位在海拔一千六百公尺的山谷裡,周圍被阿爾卑斯山脈的四千米群峰環繞,是一座典型的瑞士觀光山城,也是世界著名的滑雪登山勝地。走在大街上,幾乎從任何一個角度抬頭,都能看見瑞士最著名的地標──馬特洪峰(Matterhorn),以醒目、撩人的姿態昂首群峰。

阿爾卑斯山脈盤踞在歐洲內陸,橫跨多國,是各大主要水系的發源地,為歐洲提供九成的水源。如果河流是孕育土地的母親,那阿爾卑斯山脈可說是萬物之父,是歐洲的心臟。巨大的山脈被畫分為東西兩邊,瑞士國土有六成落在西阿爾卑斯山脈的範圍,一般稱為瑞士阿爾卑斯(Swiss Alps),山勢猛烈的皺摺像是板塊撞擊的中心,突出、尖銳、零碎,與我在義大利多洛米蒂山區所見寬闊的東阿爾卑斯完全不同。但是瑞士人將阿爾卑斯的外觀「整理」得平易近人,塑造為比較適合一般人觀光的型態,不管是重金打造穿越山脈的隧道,或是細心呵護觀光小鎮的環保政策,都看得出瑞士人視阿爾卑斯為自然寶庫的用心。

策馬特是知名的環保無車小鎮,除了少數工程機具,所有燃氣機動車均禁止行駛,遊客必須在鎮外的轉運站改搭旅館接送客人的電動小車或馬車。所以雖然鎮上旅館、餐廳和各式商鋪林立,觀光客很多,遠超出人口數僅六千人的在地居民,卻感受不到一般觀光勝地的繁忙擁擠,而且沒有噪音和空氣的污染,舒服極了,簡直是世外桃源。聽說策馬特曾發生一樁銀行搶案,搶匪的撤退工具竟然是一部腳踏車,而且至今尚未破案。不知道這算當地的老哏笑話,還是觀光業者編出來的謠言,反正我是持保留態度看待。

醒來的第一個早晨,馬可仕領著大家去走一條健行步道,離小鎮鬧區很近,大概二十分鐘就走到小白花步道 [2] 的入口。步道的名字很可愛,和沿途的風景一樣迷人,距離總長約二十公里,全程七個小時可以走完。途中會經過有五百年歷史的古蹟聚落「Z'mutt」,大約二十棟年代久遠的小木屋,群聚在海拔一千九百公尺的青翠山谷,可就近觀察瑞士早期居民的生活型態,也可在原地改建的百年老屋喝一杯清涼啤酒。而隨著步道越深入山區,馬特洪峰的身影就益顯雄偉巍峨,海拔四四七八公尺高的錐形山體,自信又充滿驕傲,像一只磨得銳利的尖角伺機而動,一有空檔便會毫不猶豫地刺向天際。

Photo Credit: 啟動文化提供

翌日,馬特洪峰雪白的頂端已被晨曦染成金色, 策馬特的登山行程進入最期待的重頭戲──攀登海拔四一六四公尺的布萊特峰(Breithorn)。它被認為是阿爾卑斯山脈海拔四千公尺級山峰中最容易攀登的一座,最高點位於瑞士與義大利交界處,鄰近馬特洪峰,由起點的纜車站出發,來回主峰只需要短短四個小時。經過前一天在小白花步道的暖身,體能狀態調適得不錯,接下來進入阿爾卑斯山脈,就像走入一部登山的活歷史,即將攀登高峰的興奮感蔓延整個身體。

整裝後,馬可仕帶隊從鎮上的旅館出發,經過幾次轉乘,一站一站往歐洲纜車最高點,海拔三八八三公尺的小馬特洪峰站前進。不到一小時的時間,就能從武陵農場的高度,抵達相當台灣第二高的雪山主峰遍覽高海拔美景,瑞士的纜車建設實在令人讚嘆,既保留一般人在山區來去自如的便利性,也畫出一條隱形的界線,讓攀登者能在其他難度較高的路線,盡情闖蕩難以觸及的臨界點。

從纜車站走出去,眼前是一大片平坦的雪原,白皙的雪地和繚繞的雲霧讓人看不著山的邊際,如夢如幻,是雙眼未曾經歷過的純白世界。偶爾可從縫隙中瞥見清澈無比的藍天和高掛的豔陽,優雅地映照和煦清透的光線,令人難以察覺正置身於攝氏負三度的室外低溫。瑞士人稱這邊叫「馬特洪冰川天堂」,是全世界最大最高的滑雪場,不少滑雪者從身邊呼嘯而過,一個一個身影消失在白茫茫的霧氣裡。一年有兩百多天待在山區的馬可仕說,策馬特是他心目中最棒的滑雪聖地,可以連滑七天,從一座山滑到另一座山,甚至可跨過邊境到義大利玩耍。他説那叫「義大利麵之旅」,這大概是瑞士人揶揄義大利人的玩笑話,隱約可以看到馬可仕的鬍鬚在微微抖動,露出淺淺的賊笑。如果換作是義大利人的角度,可能會說那是一趟「臭起司之旅」。

穿上雪鞋並謹慎地在身上安裝雪崩救援裝置(Barryvox),馬可仕仔細將繩索套上每個人腰帶上的D環,以結繩並保持適當距離的隊伍形式出發。走在遼闊的雪地,放眼望去,白雪、藍天、雲霧,彷彿靜止,任一個凝結的畫面都像一幅雋永的畫作,寧靜、明亮又優雅。偶爾一陣風過來,將地面的粉雪捲起幾層樓的高度,但不管吹得再怎麼高,也好像觸碰不到環繞在旁的布萊特峰,和它巨大山體相比,雪徑上徐行的健行者身影微小得像一列螞蟻,而雪地上凹陷的腳印像憑空出現似的,因為所有人都彷彿在漂浮。天空藍得發黑,視野清晰地可以將整個瑞士盡收眼底。

原本擔心纜車爬升速度太快──高度在短時間內增加兩千多公尺──會讓身體產生輕微高山症反應,但實際上完全發生沒有這個狀況。我的腳步輕盈,呼吸順暢,全身充滿能量,很有信心能走到布萊特峰頂。只可惜在出發兩個小時後,馬可仕判斷天氣即將變差,並顧慮到隊友行進速度不一,當下決定不往峰頂前進,選擇立刻繞道沿瑞義邊境返回纜車站。這讓人覺得有點沮喪。我以為自己對高度已沒有慾望和執念了,但在阿爾卑斯面前,我不斷掃射到布萊特峰頂的視線已道盡一切。站在山頂觀望世界的誘惑是那麼地強大,強大到根本無法確認有任何目的與意義,彷彿那一端掛有獎賞似的。但事實上,除了白雪一片和光禿的山脊,那裡了無生機,什麼東西都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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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為了某個充分的理由,去追求一個目標、去達到某種境界,會讓一個人無視挫折,奮力一搏;但如果連動機都無法解釋,單純只是為了站在某個頂點,呼應沒來由的內心渴求,那可是會讓一個人徹底瘋狂。或許真正的獎賞,便是那一片荒蕪,沒有任何可以碰觸的形體,再往前一步就是深淵,才會讓登頂這個行為超乎邏輯、崇高無比。自從人類開始進入山區活動後便有無數的哲學家、劇作家和藝術家,以驚人的篇幅和創作表達大自然帶來的心靈衝擊和撫慰,而大自然也總是稱職地施展風雨交加的把戲,讓遭受破壞的心智破繭而出,誕生出一個全新生命和靈魂。然而「崇高的事物具有一些與人意志相悖的東西,」曾徒步穿越大不列顛的蓋瑞・海頓寫道,「這些東西會壓制、威脅或戰勝一些痛苦或恐懼,具有一種美(通常強度令人嘆為觀止),但卻是一種可怕的美。」

沒過多久天氣開始劇烈地變化,原本晴空高照,竟在須臾間濃霧瀰漫,陽光找不到任何縫隙鑽進來,能見度極低,若不是雙腳還緊實地踏在雪地,光從眼前景象實在難以分辨方向,白化的雪山像個巨大漩渦,在四面八方築起白色的高牆,讓人頭暈目眩卻又為這暈眩的感官而著迷,但在看得出神之際又在瞬間驚醒,宛如夢裡深淵的墜落。馬可仕斷然撤退固然令人懊惱,但一瞬間這決定又變得極其明智,朦朧中只看見他搶眼的藍橘制服,不疾不徐地以穩定節奏帶領隊伍返回纜車站,結束一場混亂,也結束我們在天堂的短暫停留,安全返回人間。

回到小鎮的午後,我走進聖莫理斯教堂旁的登山者墓園,當年完成馬特洪峰首登,卻在下山時喪命的米歇爾、道格拉斯和查爾斯就葬在此地 [3] ,與其他大約五十個因山難而死的登山者相伴長眠。石刻的墓誌銘記載姓名、簡短生平、出生地和生卒年,大多數年分介於十九世紀,也就是登山黃金年代期間,少部分則落在近代。有些墓碑以生鏽的攀登工具裝飾,有些只嵌入一塊字跡模糊的亂石。墓園裡還有一塊馬特洪峰外型的大石碑,用以紀念所有不知名和屍體尚未尋獲的罹難者。我脫帽致意,追悼早逝的靈魂,原本就很安靜的策馬特變得更安靜了。轉頭看到白茫茫的天空已回復為亮麗的藍色,好像早上在布萊特峰的經歷只是一場夢境。

接著一座不起眼的墓碑吸引我的目光,石板上鑲有一把斑駁的紅色冰斧,握把處插了一束小白花。一九七五年七月二十三日,來自紐約,年僅十七歲的威廉斯在攀登布萊特峰時意外身亡,他的墓誌銘寫著令人動容的「I Chose to Climb──我選擇攀登」。

我選擇攀登。這句簡短、篤定且充滿信念的宣言,出自登山家克里斯・伯寧頓爵士(Chris Bonington)早年的同名著作。他說:「我看待攀登的角度,並不只是站在最高點觀看另一個世界。而是在你面前永遠會有另一道地平線、另一個超越的視野。」為了看見另一道地平線,伯寧頓爵士成為第一位攀上瑞士艾格北壁的英國人,更曾經四度登上聖母峰頂並開創最困難的西南山壁新路線。而為了超越視野,有位年輕人因此命喪異國的深淵。

為什麼要攀登?對某些人來說,「為何攀登」幾乎可與「為何尋死」畫上等號。但這沒有標準答案,也或許不必有答案,若是執意追問恐怕只會碰得一鼻子灰。有些人攀登山岳並不是為了尋求解答,因為答案已了然於心,那是本能、直覺,如同童年喜歡的玩具,你並不理解它,但是它能帶給你快樂,這就夠了。那句鏗鏘有力的「我選擇攀登」並非「我選擇死亡」,沒有人會刻意讓喜愛的事物摧毀自己,是登山者發生墜落,不是登山者選擇墜落。

註釋

[1] 長毛象登山學校(Mammut Alpine School,簡稱MAS),是由瑞士品牌Mammut,由專業嚮導帶領並提供戶外行程的機構,可透過網路報名登山、冰川健行、鐵鎖攀岩、高山滑雪、自由潛水等戶外課程。

[2] 高山火絨草(Edelweiss)由德文的edel(高貴的)和weiß(白色)所組成,是歐洲高山地區夏季常見植物,也是瑞士和奧地利兩國的國花,常被暱成為小白花,因此步道原名Edelweissweg一般被翻譯為「小白花步道」。

[3] 第四位罹難者的弗朗西斯因為屍體一直沒有尋獲,所以從未安葬。另兩位安全生還的陶格瓦爾德父子,也在死後安葬於同一座墓園。領隊愛德華的墓地在法國的夏慕尼,是首登隊伍唯一未葬於策馬特的例外。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折返:山徑、公路、鐵道,往復內心與荒野的旅程》,啟動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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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世泰、戴翊庭
繪者:川貝母

旅行就是走出家門,是一個折返的過程,
從內心走到戶外,再從戶外返回內心。

此刻的終點是下一個起點,如此反覆。
無論在山徑、公路或鐵道;無論在曠野、都市或人群,
我們一直都在尋找家的影子。

二○一六年,結束歷經五個多月的PCT徒步之旅,阿泰與呆呆的腳步並未停下來。只要有路的地方,就繼續出發。他們以各種形式移動、探索、體會自然與人文的各種面貌,足跡從台灣延伸至亞洲、歐洲、美洲。

在不同經緯度與地形景觀的追尋中,他們發現所追求的事物其實仍一如初衷,或者說答案早已了然於心,只是透過不同的方式再三證明。不管走了多遠多長,旅人終究要回家,也許這些向外的探索,為的是可以看見更裡面的自己。

阿泰這樣寫出往復內心與荒野的旅程:

  • 「如果你的人生只剩下最後一條步道可以走,你會選擇哪一條路線?」這真是個複雜的好問題。停頓幾妙後,在還沒想到如何回答之前,我的嘴巴像是有了自己的主張,對著台下的聽眾幽幽答道:「我想走路回家。」
  • 於是一直到最近,才終於理解自己並非熱愛登山,而是鍾情徒步。如果步道在山上,就往山上走,如果步道在鄉野,就往鄉野去。層層簡化後,發現我所追求的,其實僅是把生活的節奏與步伐的韻律合為一體。

【設計理念】封面繪製想法——川貝母

走在步道上與遠看群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事,原本遙不可及高聳的山頭,在一步步緩行而上終於抵達,常常還是會感到不可思議。我想把這兩種視覺結合在一起:遠看無法辨別形體,近看則依稀可分辨出動植物與石塊山丘。視覺沿著步道走,就好像走在山徑低頭或看著周遭的蕨類苔蘚,一個個鮮明起來,逐漸明瞭山的樣貌。

Photo Credit: 啟動文化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