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時的日本社會,雖然到處可見裸體的景象,但裸體只是臉部的延伸,就跟臉部一樣,都是「日常用品」。因此,要對於日常化的裸體感到羞恥,當然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文:中野明
與現代相異的裸體觀念
看完以上的敘述,從中得知當時日本人對於裸體的觀念,與西方人所抱持的裸體觀念,兩者產生極大的歧異。以基督教的觀點來看,因《聖經》描述亞當與夏娃偷嚐智慧之果,才開始感覺到裸體是羞恥的事情。尤其是特別注重戒律且虔誠的新教,更是將裸體視為宗教上的一大禁忌,並帶有成見。因此,在他人面前露出裸體,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對於當時篤信基督教的歐美人而言,這是共通的想法。
此外,看到日本人若無其事地露出裸體,同時感到厭惡的,並非只有西方人。東亞具有儒家思想的國家,也對於日本人的裸體觀念感到不解。從孔子時代以來,儒家思想認為在人前裸體或露出肌膚,是卑賤的行為。根據相關史料,就能見到從儒家思想的角度,來評論日本人習慣的記載。
德川幕府掌權時期,每當征夷大將軍交接之時,依照慣例,朝鮮都會派遣使者前往日本,也就是所謂的朝鮮通信使。德川吉宗就任第八代將軍時,第九次朝鮮通信使於一七一九年(享保四年)來到日本,使節團的書記官申維翰,就記載了自身的日本見聞,名為《海游錄》,其中有一段文字提到:「淫穢之行。便同禽獸。家家必設浴室。男女同裸而浴。白晝相狎。夜必設燈而行淫。各齎挑興之具。以盡歡情。即人人貯畫軸於懷裡。華牋累幅。各寫雲情雨態(男女交歡,指浮世繪的春畫)。百媚千嬌。又有春藥數種。助其荒惑云。」
朝鮮從高句麗、新羅、百濟的三國時代(四~七世紀)開始,便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從十四世紀至二十世紀掌政的李氏朝鮮,排斥佛教,儒教便取代佛教,成為國家的中心思想。申維翰就是在這個背景下來到日本,並寫道:「男女同裸而浴。白晝相狎。」從儒家思想的角度來看,就是將日本人的習慣視為「禽獸」行為。此外,從申維翰的記載中,讓我想起培理首席口譯官衛三畏的描述:「男女共同以裸體之姿現身街頭,不在意世俗眼光,男女無別地進入錢湯混浴。這類淫亂的行為舉止、春畫、猥褻之談等,庶民的劣等行為與思想表現,在此被視為家常便飯,越矩行為之嚴重程度,令人感到厭惡。」有趣的是,這兩位新教傳教士與儒家思想國家書記官,其見解剛好有不謀而合之處。
然而,如果不是新教的基督徒,也不是儒教的信奉者,就算從現代日本人的角度來觀察,不得不承認,當時日本人的習慣的確十分奇特。那麼,現代日本人對於裸體的想法為何?如果本章開頭所提到,「被別人看見裸體,是一件羞恥的事情」,這是現代人的基本常識。換句話說,裸體是「喚起自身羞恥心」的媒介。此外,先不提到宗教信條,當時的外國人或現代的日本人認為,對於裸體會感到羞恥的人類,是健全社會的思考。因為裸體受到羞恥心的強力規範,若做出跳脫規範的行為,例如在公開場合露出裸體等行為,就會被視為是反社會性行為,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雖然時代背景不同,但當時的外國人與現代的日本人,都將裸體與羞恥心相互連結,這是共通的觀念。
不過,本書屢次提到羞恥心這個詞,羞恥心究竟是什麼?
日文國語辭典《廣辭苑》對於羞恥的定義為「讓人感覺羞愧的心情,或是羞怯的感情」,但羞怯的特徵是包含「看到性對象後,產生羞愧的心情」。更具體地描述「性對象」,就是讓人聯想起性行為的所有事物。從以上觀點來思考,法國思想家布洛涅(Jean Claude Bologne),對於羞恥心的定義為:「在進行或思考性行為,或是目睹與性相關的事物時,會感到羞愧、困惑的感情。」換言之,可以肯定的是,若人們懷有羞恥心,便是將裸體與性產生連結,當時的外國人也是如此。
當霍姆斯船長目睹少女沖澡的情景時,他原本擔心「少女的父親會從家裡跑出來,責備他闖入住家的行為」,身為現代人的我們,可以理解霍姆斯船長當時的心情。當船長站在一位全身赤裸的陌生女性面前,一定會在意旁人的想法,很怕被誤會自己是想要偷窺或發生性行為。此外,在王子瀑布看見日本年輕男女戲水風景的波瓦公爵,提到:「幸好在此沒有發生踰矩之事,這是日本簡樸的習俗特徵之一。」以現代人的角度,完全可以理解「踰矩之事」為何意。
對於日本人的混浴習慣,哈里斯提到:「對於任何事情都相當嚴謹不容錯誤的日本國民,為何會做出如此低俗的行為呢?」因此感到困惑。然而,他還表示:「他們並不認為,這樣的行為,會有損女性貞操。」更提出結論說:「日本人裸體的行為,反而可以減弱因神祕與苦悶所引發的情慾之力。」在哈里斯的記述中,可明顯看出他將裸體、混浴與性,產生緊密的關聯性。
但是,當時的日本人即使公然露出裸體,並不會因此損及貞操。簡單來說,裸體與性的連結性並不強,以下的故事就能加以證實。瑞士領事林道曾經與具備高度教養的日本人,討論日本人混浴的特殊習慣,當時林道向對方表達身為歐洲人所懷有的憤愾,以及疑惑之處,但該名日本人完全無法認同。他說:「當我在澡堂看到一位赤裸的女性時,我也不會刻意撇開視線喔!我不覺得這樣有什麼錯。」
還有另一段故事,一八六六年(慶應二年)來到日本的英國外交官密福特(Algernon Bertram Freeman-Mitford),曾回想起當時與某位日本紳士,討論有關於日本混浴的風俗習慣。密福特對那名紳士勸戒:「西方人認為男女混浴,是一件不道德的行為。」對方聳肩回道:「但是西方人啊,都是好色的吧!」密福特所提及的不道德行為,是將裸體及混浴與性做聯想,並認為男女應該會在澡堂發生性行為,他透過個人的意見,來傳達西方人普遍的想法,並將裸體與性緊密連結。相較之下,日本人的回答,可說是超乎密福特意料之外,更可說兩人的對話是毫無交集。
由此可見,當時的日本人並未將裸體與性直接連結。那麼,對於當時的日本人而言,裸體究竟是什麼?根據外國人的各類記載來思考,可得到以下的假設結論,那就是日本人將裸體當成「臉部」的延伸,也就是將裸體與「臉部」視為相同的部位。
作為臉部延伸的裸體
來思考一下現代人都有的「臉部」吧!對於自己的臉部長相會感到羞恥的人,應該非常少吧!以筆者為例,我並不認為自己的長相很好看,但我以這張臉出門,即使搭電車時,完全沒有羞恥的感覺;換作是女性,也許多數人都不會素顏出門,但我沒看過有女性會因為自身羞恥心的關係,出門時刻意遮住所有臉部。雖然有些女性會因為宗教信仰的關係,必須遮臉出門,但我認識的女性中並沒有這類族群。此外,街上各種不同長相的路人熙來攘往,社會上的不成文規定,就是不可以一直盯著他人的臉部看,雖然法律沒有規定,但為了維持和諧的社會與人際關係,這已經是眾人默認的共識。
以上就是身為現代人的我們,對於「臉部」所自然定義的社會規範,至於幕末時代的裸體,應該也適用相同的規範吧!綜觀外國人的各類記載,不得不說的是,當時的人們對於露出裸體的感覺,就跟現代的我們在公開場合露出臉部,沒有太大差異。無論是在公共浴場混浴的人們、從公共浴場以赤裸的狀態回家的人們,以及在眾人面前沖澡的人們,所有人都是一樣。還有,不會有人會一直盯著別人的裸體看,這就跟現代人不會一直盯著他人的臉部看,都是屬於默認的共識。英國政治家張伯倫(Neville Chamberlain)曾引述《日本郵報》(Japan Mail)編輯的話:「在日本可以看到裸體,但不能盯著看。」的確如此。如此看來,就能理解公共浴場的混浴習慣。不過,日本人並非一整天都是裸體的狀態,當然也會穿上和服,這就跟女性的化妝習慣是一樣的道理。
換言之,在當時的日本社會,雖然到處可見裸體的景象,但裸體只是臉部的延伸,就跟臉部一樣,都是「日常用品」。因此,要對於日常化的裸體感到羞恥,當然是非常困難的事情。先前提到,當林道質問某位日本男性混浴的習慣時,他回說:「當我在澡堂看到一位赤裸的女性時,我也不會刻意撇開視線喔!我不覺得這樣有什麼錯。」說出這樣的話,的確很有道理。看到被當成日常用品的裸體,並不是一件壞事。此外,從日本人的角度來衡量,西方人看到被視為日常用品的裸體,進而聯想到性的層面,反而會被日本人認為「西方人都是好色的」。
美術史學者若桑綠,對於當時日本人的裸體習慣,有以下的論述:「提到江戶的習俗,就是在街上經常可以見到人們裸體走來走去。雖然有暴露的身體,但卻感受不到有造成身體危險性的『視線』。換言之,身體所擁有的含意,已受到制度所規範。因為是無害的,所以檢視身體含意的行為,早已視為禁忌,即使有特殊含意,也會被當成『沒有』。在江戶這個高度發達的文明化社會,人們在白天能用裸體的姿態自由徘徊,其理由就是人類的身體,受到高制度規範的視線所包裹,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的理由。在日本文明開化時期前,人們之所以能公然裸體走在街上,就是因為身體被視為無形的緣故。」
若桑綠的論點,就是裸體受到制度化的影響,成為無形。用一句話來形容此制度,就是「作為臉部延伸的裸體=日常化的裸體」,刻意使用無形的詞語來形容,是因為裸體成為日常化後,成為無形。然而,對於若桑所提到的「檢視身體含意的行為,早已視為禁忌」,則要打上問號。對於當時的日本人來說,他們的腦海中並沒有浮現禁忌一詞,而是將露出裸體當成自然的行為。同樣地,若桑還提到「人類的身體受到高制度規範的視線所包裹」,但我並不認為有如此誇張。現代人在看到他人的臉部時,難道會用「高制度規範的視線」來檢視嗎?我想,當時的日本人是將裸體當成「自然的日常用品」而已。不過,我們不會盯著他人的臉一直看,如果說這是高制度化的緣故,也許的確如此。
接下來要舉出幾個將裸體視為日常用品的極端例子。首先,是歌川國貞所畫的《女湯吵架圖》,畫中可見幾名露出陰部的女性,包括揮舞水盆作勢要打人的女性、勸架的女性、折回洗浴場的女性,以及從石榴口跑出來的女性等,畫中描繪女性吵架的景象,只能用慘烈來形容,完全感受不到任何色情含意。在看到這些女性的裸體時,會有男性產生情慾嗎?我想應該會想要撇開視線,至少不會一直盯著看吧!這就是裸體成為日常化的象徵性表現。
然而,為了避免誤解,在此補充說明。當時的日本人露出裸體或性器官,並非完全不受約束,在某些場合下,還是有所限制。
再來要說一段小故事。一八六七年(慶應三年),法國舉辦巴黎萬國博覽會,日本也派使節團前往法國,將軍德川慶喜的弟弟德川昭武擔任代表,率領使節團參加萬國博覽會。一行人前往法國的途中,短暫停留在印度洋上的錫蘭島(現今的斯里蘭卡)。「同七日(西元三月十二日)早上七點,抵達比錫蘭島(筆者註:錫蘭島)的內荷安多加爾(現今的加勒島)。」使節團成員之一的澀澤榮一如此寫道;他在明治時期,成為一位大實業家,具有極高權勢。一行人於錫蘭島下船,尋訪島內的寺院,並前往山頂欣賞美景。澀澤旅行回到旅館後,對於在吃午餐時看到侍者的裸體,寫道:「回來後開始吃午餐,看到每位侍者全身赤裸,僅用塊兜檔布遮掩下體,令我感到厭惡。」
雖然只是簡短的幾句話,從澀澤的記載可看出,裸體並非是任何時候都能被允許的行為,更何況是露出性器官。附帶一提,澀澤為農民出身,並不具有傳統武士的風範,所以他並不是站在武士的觀點,而是以一般平民的角度,來述說自身的感想。
提到當時日本人的穿著,即使旁人能輕易看到胸部或跨下,也不會隨便露出性器官,還會用兜檔布或襯裙來遮掩,因為怕被別人批評難看或隨便,或是有其他的理由才會用衣物遮掩。此外,如同澀澤所見的例子,日本人在用餐時,是有著不喜歡看到侍者裸體的習慣。換言之,露出裸體是否適宜,會依據場合有明顯的區分。
日本人對於遮掩裸體或性器官的規範,的確寬鬆許多,但這是以西方人的觀點來做檢視的標準。更明白地說,日本與西方的基準規範,有很大的落差。至於日本與錫蘭島的風俗習慣,當然也有差異。
相關書摘 ►《裸體日本》:女性認為穿上襯褲的行為,反而造成道德上的自卑感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裸體日本:混浴、窺看、性意識,一段被極力遮掩的日本近代史》,創意市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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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中野明
譯者:楊家昌
「這個國家的人毫無羞恥心嗎?」─→ 美、法、德、瑞等各國使節團、官方紀錄,一致質疑。
下町老街的公共浴場、混浴傳說,默默隱藏在角落的裸露書刊,社會上瀰漫一股壓抑氛圍…
老一輩的常說:日本人有禮無體,很好色又很變態!真的假的?
不過,你知道嗎?
日本在明治維新以前,人們其實是可以公開裸露的!
「在外人面前,若無其事地刷洗身體…」
「泡完澡後光溜溜走回家,完全不害羞…」
「每逢緣日,就會販售仿性器官的物品!」
「女性幾乎露出胸部,男性僅用兜襠布遮掩下體。」
這段歷史,不說你不知道!
西元1853─54年美國人開著大炮戰艦駛近橫濱海邊,要求幕府開國通商;
下船的外國人目睹日本人的生活情景,特別是來到公共浴場時,整個嚇傻!
原來……
日本在尚未接受西方文化洗禮之前,人民對裸體毫無意識,甚至以近全裸的狀態在工作。
傍晚的街頭,盡是男女老少蹲在澡盆裡沐浴的景象,此景讓來到日本的外國人相當驚訝,
紛紛書寫記錄、奔走相告!當時的歐美人士甚至還搭船到日本,為的就是「來看裸體」…
這是一段明治新政府強迫人民穿上衣服,
進而衍生出一連串遮掩副作用的黑歷史?
裸體很丟臉?羞恥心是什麼?該在意外國人的眼光嗎?
當裸露風俗遇見文明開化,日本人的新時代就此展開?
本書特色
深入解讀過去那個「不覺得羞恥」的年代,探究日本人對於性的好奇心,
以及羞恥心的演變,是一本相當有趣,講述「裸體」的日本近代文化史。
甚至還有,人們「為什麼要穿內褲?」的由來……
日本裏文化 ── 窺看、性意識與身體主權的演進、羞恥心文化的解謎!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丁肇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