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一書展現了駱以軍對藝術品、古文書卷的痴戀,他把戀物心理投射於人情事理,甚至與歷史演變、社會百態等結合,並以工匠技藝隱喻一代人的心靈原形。
文:果子離
《明朝》,一般界定為科幻小說,駱以軍自己受訪說新書,也以科幻小說定位。但此書讀起來跟我們想像的科幻小說不太一樣。同樣的,因為書名,或許會被歸類於歷史小說,然而小說以明朝為引子,卻也不是歷史小說。
儘管有歷史,有科幻,《明朝》的底層,還是一部現實小說。
更進一步說,《明朝》是以過去、現在、未來為時代背景的小說,但也不是敘述過去、現在、未來的小說。這樣繞口令式的說辭,聽來令人迷糊,沒辦法啊,駱以軍的小說就是會讀得迷迷糊糊,彷彿走入繁盛迷宮、逛進歧路花園的炫目迷惑。思路太過清明,恐怕制約於常態,反而為其文字、意象所迷戀,而迷途。
《明朝》從某一角度來說,是未來的小說,但這裡說的未來,不是指故事所設定——被灌輸明朝事蹟的機器人,萬年後登陸於遙遠的星球,於其中開啟、複製這個朝代的文明圖卷。而是敘述者「我」所處的時空,是百年之後的台灣,那是河馬已絕種的未來。
但小說呈現的場景並沒有未來感,甚至於只是我們熟悉,充滿既視感的細節描繪,有的是駱以軍日常走動的路線圖,有的是他的生活錄像。《明朝》的現實軸線,循著私小說的軌跡運行,但要對號入座卻又貼合不密,曖曖昧昧,矇矇矓矓。
當然也不會是歷史小說。駱以軍像是一個富於魅力的說書人,有別於歷史學者的史觀,迥異於講史者的語氣,他自成一格,明代被他講述到讓人想找一本歷史書,好好讀這一段史事。只不過,教科書也好,《明史那些事兒》也罷,讀了之後對於理解《明朝》的明史部分,加分有限,因為引發駱以軍興趣並寫入書裡的,不只是帝王將相的豐功偉業或荒淫暴政等事蹟,不只是政治、軍事、經濟的發達或失序,而是藝術成就。
「明朝」計畫把它們拉到與皇帝朝政平起平坐,因此執行者「我」灌輸給機器人繁密龐大訊息庫的主題,包括山水畫的絕美意境,以及《金瓶梅》《儒林外史》《牡丹亭》《陶庵夢憶》等名著精華,文徵明、唐寅、仇英、李卓吾、徐渭等文化人的人文精神,讓人工智能內部建立文明心靈的深層模型,以便在太陽毀滅、人類滅絕之後,攜帶著復刻文明計畫,飛行萬年,降落在某個星球,重啟人類文明。
長篇小說《明朝》開展於一個提問:一個變態腐敗的政治環境,何以孕育出藝術的繁花盛景?明朝皇帝素質之低,是這片土地朝起朝落各朝各代之最。這支朱姓家族,集各種古怪、變態、瘋狂、縱慾於一身,足以供遺傳病理學研究之用。
然則寫明朝就好了,何以對映於泱泱大明,寫在小說裡的現實,是以私小說形式呈現的,狗皮倒灶的瑣事?
沒錯,明代固然幽暗、荒誕、變態、瘋狂,但人類哪個時代正常過?只是程度輕重之別罷了。說穿了,從古到今,社會型態不同,但人性不變,事物本質不變,變態鳥事滲透在世間每個角落。史書記載每多權力鬥爭,於今社會,不遑多讓,且與朝廷一樣明爭暗鬥、爾虞我詐的,豈止於政界、商場?職場圈、人情間,人事爭軋、名利爭奪,又何異於宮廷?此現象無所不在,錯綜複雜,就像小說這句:「局中局。謎中謎。戲中戲。」是以,小說採取多線敘述,與明朝這個大結構交錯並進,喬不定孰主孰副的,是頗富私小說味道的生活瑣事與文壇八卦。
亂七八糟的事一堆,今昔對應,虛實相生,這種手法散布全書各章節。譬如第十章寫性,以《金瓶梅》文本為引子,傳述性愛心理與生理的細緻感受和極致美感,與此交錯的是個人的性經驗,以及把玩壽山石時,在石頭上塗抹「杜蕾斯」潤滑油,觀之賞之、撫之摩之、搓之揉之的曖昧情色感。
壽山石,穿梭於許多段落之中,駱以軍把近幾年的新歡寫進小說裡。他從神像說起。從比真人兩三倍大的石壁鑿像,到廟宇香案供奉的木雕尺寸,神像隨時代愈來愈小,最後小至壽山石,在掌間把玩。小說寫道,將半天高的神靈,縮小到掌中把玩的羅漢手件,給我們一個啟示(這段寫得精闢,必須一字不漏抄錄下來):「惟有人形微縮之形態的攜帶,是最全景、龐大、多維的可能。」
一如山水畫尺幅千里,想想看,如今隨處可見,媽祖公仔等小小吊飾,比壽山石觀音羅漢更迷你,而我們各式人種族群,不分宗教,無論心中有神或無神,皆手持手機,在指間觀看縮小無數倍的虛擬實境,不正是科技版的縮小操演?此現象寓有深意,不容等閒視之。
《明朝》一書展現了駱以軍對藝術品、古文書卷的痴戀,他把戀物心理投射於人情事理,甚至與歷史演變、社會百態等結合,並以工匠技藝隱喻一代人的心靈原形。在《荒人手記》《青蚨子》等作品亦可見這類物理學的寫作手法。在《明朝》裡,物,是跨越時空的媒介,把一物細部分解為一個個元素,再組合回來,原來的集合體就像一顆星球。小說裡出現多次「星球」一詞,卻不限於宇宙的日月星辰。在作者概念裡,同一種屬性連結而成的一群人,例如字與字綴聯的一本書,即是一個星球,以致有「戲子與婊子的星球」一詞。又如說到《本草綱目》,即定義為「全部以藥材組合而成的星球」。如此,大星球包容著小星球,小星球下又有更小的星球,一球一球,層層相扣,吾人所處的世界是由各圈子組成的,一個套一個,如俄羅斯娃娃。
《明朝》不好解讀,除了駱以軍一貫的,繁複如大腸包小腸以及意象跳躍如現代詩的句法,加上近幾年常在小說裡融入科幻元素、援引史事等手法,若未曾接觸科幻電影與小說,從《女兒》到《明朝》,讀來會更加吃力。雖然讀《明朝》,遇到維度、弦理論、膜、曲率引擎等詞可略過去;未讀過本書據以開展的文本——劉慈欣小說《三體》,一樣可以讀得下去,但真要清楚意旨,就不免被閱讀門檻絆腳。
更慘的是,本書校對不精,有的標點有上無下,像括弧(p.330),像引號(p.331),造成閱讀的困擾。又如:「他」誤為「她」(p.156);折疊「以」上(折疊「椅」上)(p.321)等,都是會造成閱讀障礙的別字,而全書多處頓號與逗號混用,讓句法顯得更為繁複。
《明朝》的主題設定太精妙了,唯書中有些概念,如「人類的大腦是一台超級量子電腦」,或如「所以當初設計地球生命,乃至人類的那個更高等文明,確實比我們目前的『AI擴散』思考要高明太多。」等部分,若能進一步衍繹,就更精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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