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僅不信漢學,不注重漢學,從年輕時開始,我就想更進一步把陳儒腐說一掃而空。一般的洋學者或翻譯員詆毀漢學者並不稀奇,也不會造成太大的傷害,然而我讀了不少漢文書,卻假裝不懂漢文,而且還抨擊漢學,因此格外受到憎恨。
文:福澤諭吉(Fukuzawa Yukichi)
教育方針注重數理與自立
說起來,我於日本戮力提倡洋學,想盡辦法讓日本成為西式文明富強之國。我使慶應義塾成為西洋文明的領導,使之宛如東道的主人,也可說是一手包辦西方文物制度的買賣,或是西方學問的特別代理商。外國人並沒有拜託我這麼做,而是我主動這麼做,難怪會受到守舊頑固的日本人的厭惡。
我的教育主義著重在自然的原則,亦即以數、理兩科為根本,然後發展出萬種有形的實際學問。至於道德方面,我將人定位在萬物之靈,能夠自尊自愛,不做卑鄙之事,不做不道德的事情。不管在什麼情形下都不觸犯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等事,把自己的品性提升至高尚的境地,培養出獨立完整的人格。我定好這兩個基礎之後,專心一意地付諸實行。
我們比較東西雙方進步的緩急,可以看出極大的不同。雖然雙方皆有道德的準繩,也有經濟的議論,在文武方面各有優劣,可是我們從國力的強弱來看,在富國強兵、為最多數人民謀求最大幸福這方面,東方諸國明顯落後西方國家。若說國力的強弱是取決於國民的教育,那麼雙方的教育必然有所迥異。
我們拿東方儒家思想與西方文明思想來比較,東方所欠缺的是,在有形方面是數理學,在無形方面是自立精神。不管是政治家治理國事,還是企業家從事工商買賣,甚至國民愛國,家庭親情濃郁,莫不出於此二者。自從有人類、國家以來,西方人的萬物萬事都離不開數理與自立精神。而如此重要的兩種原理,卻是我們日本向來所輕視的。在這種情況下,短時間內,日本不可能與西方諸強並駕齊驅。我深信這完全是漢學教育的過錯,我們因為資金不足,無法在私塾中設立專科,不過我們盡量以數理為教育的方針,另一方面提倡自立論,隨時隨地不斷地提醒學生注意此事。
我本人也努力實踐,在不知不覺中,我越加不信任漢學。時至今日,我聽到慶應義塾的畢業生出社會後,不管其身分地位如何,在數理方面不會迂腐不通,並顯出高尚的人格,能夠獨立處世。這是我老年餘生的一大樂事。
前面說過,我不僅不信漢學,不注重漢學,從年輕時開始,我就想更進一步把陳儒腐說一掃而空。一般的洋學者或翻譯員詆毀漢學者並不稀奇,也不會造成太大的傷害,然而我讀了不少漢文書,卻假裝不懂漢文,而且還抨擊漢學,因此格外受到憎恨。
我在一般人面前佯裝是個漢學的門外漢,可是漢學中的典故我大抵都知曉。如前所述,我從少年時起即跟隨嚴格的老師學習艱深的經史,不但熟讀《左傳》、《國語》、《史記》、《漢書》,連《詩經》、《書經》等經義,以及老莊等較有趣的書籍,我都曾聽老師講解,自己也曾研究。這些完全是豐前中津大儒白石老師的教導之恩。我明明通曉經史之義,偏裝作不知,我往往不客氣地攻擊漢學者的弱點,可說是個叛教者。站在漢學的立場,我是個旁門左道。
我之所以將漢學視為敵人,那是因為我深信,在今日開國之際,若是陳腐的漢學占據了少年的腦子,則日本無法進入西方文明之國的行列。因此,我要盡最大的力量拯救他們,將他們引導至我所信仰的原則。我的態度是,全日本的漢學者儘管攻擊我,由我一個人來抵擋他們。縱觀當時的政府及社會,雖然文明教育已經稍微普及,可是中年以上的人可說與洋學無緣,當他們思考或決定一件事情時,都以漢學的道理為依據。漢學可說是做人處世的最大準則,而我卻完全否定漢學,因此我深感自身的安危受到威脅。
著書翻譯 一切中立
維新前後是我致力於著書翻譯的時期。這著書翻譯的由來,我在《福澤全集》的序言中寫得很清楚,在此省略不談。我著書翻譯的工作,完全是我一人的想法,既沒有受到他人的指示,也沒與別人商量。我照自己所想的執筆,我沒把草稿拿給漢學者或洋學者看,也不曾託人寫序文或題字。
我這種作法也與當時的作法迥然不同,其實或許應該請當時的大老寫序文較好,可是我討厭這樣做。我不喜歡這麼麻煩的事,不管事實真相如何,我的著書翻譯絕不受守舊人士歡迎。儘管如此,我的書仍然成為大暢銷書,這大概是託文明開國風氣之福吧!
慶應義塾遷至三田
明治四年(一八七一),慶應義塾從芝區新錢座遷至現在的三田,這也是義塾的一大改革,有必要在此說明。在前一年的五月,我罹患嚴重熱病,病癒之後,或許神經過敏,總覺得新錢座土地不時發出臭味。事實上,這個地方確實是塊濕地,因此我興起遷移住所的念頭。我在飯倉找到很多要出售的房子,當交易快談成時,我的學生說,既然老師想搬離義塾,那不如連同義塾也一起搬走。
當時東京市內有不少諸侯的行館,學生們每天都四處尋找空行館。起先大家意見紛紜,這邊也不滿意,那邊也不滿意,最後大家決定搬到三田的島原藩避難行館。該處位於乾燥之地,也能夠眺望海濱,頗適合當校址。雖然大家無異議通過,可是這間房子是別人的,想遷移至此,必須拜託東京府,由政府徵收島原藩的土地,再租給我們。
要達到此目的,必須先在政府內部打好關係。我不僅拜託當時的東京府知事,也拜託我的好友佐野常民等人。我們由義塾的高年級學生奔走活動。有一天我去岩倉公官邸,那是我第一次拜訪他,結果很快得以晉見。我先向他說明慶應義塾的處境,並拜託他將島原藩的房子借給我們。岩倉公當下就答應了。
一切皆極為順利,就連東京府也恰巧來拜託我一件事。當時東京的市區是由諸藩的士兵拿著槍來維持治安,這些維持治安的士兵名為「巡邏」,在東京市區實在極為煞風景,彷彿東京是個戰地似的。政府認為這種情形不妥,乃計畫成立類似西方警察的組織。
政府為了了解警察的組織,乃派官員前來託我調查。在談話中,他還透露若調查有成,政府會有回報。我心中暗喜,我說:「這件事容易辦,我立刻著手調查。不過我也有事拜託,我曾經向長官請求借用位於三田的島原行館基地,希望能如願。」我可以說是拿調查警察法與租借土地做為交換條件,官員並沒有拒絕,可說是默許。
於是我收集各種原文書,將有關警察法的部分翻譯出來,整理出一本書。東京府將我的翻譯參照本地的實情加以修改,斷然廢除士兵的巡邏,成立新的組織,名為「邏卒」,後來又改名為「巡查」。東京市區終於制定了和平穩當的取締法。因此東京府也欠我一次人情,乃徵收島原的房子及土地,並發出公文將該不動產借給我。我租借土地約一萬數千坪,建築物包括兩棟諸侯的住屋及數棟長屋,合計六百數十坪,以一坪一圓計算,我繳納六百數十圓的租屋費,於明治四年(一八七一)春天將慶應義塾遷移至該地。
廢除敬禮
搬家之後,新校地甚為寬廣。我們將諸侯住屋當作教室,店面長屋作為書生的宿舍,由於房間不夠,再買下附近幾棟房子充當學生宿舍。遷到大校地之後,學生人數也逐漸增多,慶應義塾令人耳目一新。
順便再介紹一則奇談。我們從新錢座遷移到三田之後,校地增加三十倍,建築物也不可同日而語;新教室的走廊有九尺寬。我每天在義塾巡迴,將星期日定為清潔日,一一檢查學生的房間,連角落也不放過,我甚至親自開門檢查廁所。我一天要經過好幾次走廊,因此會遇到不少學生。由於新生還不懂義塾的規矩,每次見到我都彎腰行大禮。對方既然很有禮貌地敬禮,我也必須回禮。這件事在匆忙時覺得十分麻煩。因此,我詢問教師們說:「你們在走廊遇見學生時,會不會因為敬禮而覺得麻煩?」大家都異口同聲說,義塾變大了,在自己的家中老是敬禮真是煩人。
我聽了便說:「好,我來貼布告。」布告上寫道:
私塾的學生不僅對長者要有禮貌,學生相互間也禁止粗暴無禮。然而在講堂的走廊或宿舍內外往來頻繁的場所,即使遇到教師或學長,也不須恭敬地敬禮,相互行以注目禮即可。學生沒有必要將時間浪費在無益虛飾的事情上,希望各位學子遵守之。
若是說不要對長者敬禮,聽起來好像是要叫人忘記禮儀,冒犯長上。但是我當時的目的不是如此。要將千百年來在壓抑之下養成的一般習慣改變成活潑的朝氣,廢除敬禮也是一時的手段,其功能確實能立竿見影。現在義塾仍保存這種風氣,處理學生問題一律用義塾的規則,有違反規定者便毫不留情地處罰。學生若感到不滿,儘管離校,我們毫不在乎。我們雖然制定規則維持學生的秩序,但是沒有必要保留敬禮這種鄉下的習慣。雖然如此,本義塾並沒什麼粗暴的學生,相反的,大部分的學生看起來氣宇軒昂,富男子氣概,這大概是廢除虛禮虛飾所致。
官方出售土地
三田的諸侯行館基地成了我的租借地之後,我既沒有繳地租,也沒有付租地費,只付租屋費,這塊土地如同我的私有地。然而畢竟是租借地,不知何時會被趕走。東京市內也有很多與我們同樣的租借官地者,我推測他們一定與我一樣擔心,因此我左思右想,看看能不能買下官方釋出的土地。
當時的政府有一「左院」的機構,我認識左院的一個議員。每次與他見面,我總是向他遊說租借地有名無實,與其大家皆使用官地,不如將這些土地釋出,成為私有地,讓大家能夠擁有所有權。我不斷向他分析利弊得失,此外,每逢遇到其他政府方面的人,我都提起這件事。
明治四年(一八七一)左右,我終於聽到政府擬將市區的租借地出售給租借人或有關人士的風聲。我喜出望外,打聽到東京府有一位掌管土地問題的課長,名叫福田。我立刻至福田的住處,確定事實的原委,並約定公布命令時要通知我。我回家之後,天天在家裡等候佳音。數天之後,有人來通報,今天已經發出命令。我毫不猶豫,隔天即派遣代理人至東京府請求購買土地。
我們雖然繳了錢,但是東京府才剛剛公布命令,尚未有人申請,也沒有帳簿,收據的格式亦尚未決定。因此東京府說正式交付的證書待日後另發,今天僅收下訂金。我付了訂金,等同於土地已經出售給我。幾天之後,購買土地的正式證書交付給我,那塊土地終於成為我的私有地。土地所有權狀上面寫著除本基地外,尚有市區附屬畸零地,總共一萬三千數百坪,本基地每千坪價格十五圓,市區畸零地較貴,兩者加起來才五百數十圓,幾乎等於免費贈送。
這個價錢的高低另當別論,我之所以如此性急,是因為我在該處住得越久,就越覺得那是一個好地方,可以說是全東京最好的地方,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與它相提並論。當我正與義塾的師生共享歡樂時,突然出現一個不好的預兆。果然不出所料,官方出售諸侯行館的風聲傳開之後,島原藩的一名武士來我處說,這行館是有淵源、有紀念性的行館,其原主人島原藩主請求購買此地,希望我能讓渡。
我拒絕了他,我說:「這塊土地從前是誰的,我不過問,總之我是向東京府購買的。我只遵從府的命令,如果你們有什麼意見,請向東京府反應。」可是對方也非常難纏,三番兩次來找我,最後要求只要出售一半即可,我還是不答應。
我堅持說:「土地所有權的問題不是由島原藩與我雙方直接談判即可,因此不願回答。一切的問題,你自己去問東京府。」幸運的是,這困難的談判從此消失。即使至今日,在東京市區仍難找到像慶應義塾這麼好的地方。面積一萬四千坪,土地乾燥而平坦,面臨大海無屏蔽,空氣清新,眺望亦佳,這是慶應義塾唯一的資產。現在若是出售,其價格將會是當時購買時的數百倍至一千倍。不過我們的年輕教師野心更大,他們認為有一天價格會提高到一千倍、兩千倍。
教員為錢的多寡爭論
三田的新校地萬事順利,慶應義塾雖然沒半塊資金,但是我們每個月向學生收取學費,再分配給教師,總算能夠收支平衡。
慶應義塾的教師都是本義塾的早期畢業生,所以並沒有向義塾拿錢的念頭。說起來,我自己不僅未向義塾拿過一分錢,在興建校舍時,每每由我出錢建設。教師們也是如此,他們若是到外面工作,可以領到不少薪水,可是他們寧願在義塾工作,這也等於是拿出私房錢的意思。
我雖然沒有資金,但也能維持義塾的經營。現在將當時的實際情形介紹如下。每到月底分配金錢時,教師之間動輒有所爭議。這爭議即是分配金錢多寡的爭議:「我不能拿那麼多,你分太少了。」「不,我拿太多了。」我太多了,你太少,好像在吵架一樣。我在旁邊觀看,每次都笑著說:「你們又在吵了。不要算得那麼清楚,反正也沒多少錢,分個大概的數字就好,不要再爭吵了。」
正因為如此,慶應義塾才能夠成立,也就是說是教師、學生把義塾當作自己的家,努力學習,絕不是我一個人所能創立的。世間上的種種事情,還是不要介入太多,令其自由發展較好。後來時代逐漸進步,開始募集義塾的維持費用,而且也開始為籌備大學而募款,這些募款活動,我都不怎麼參與,一切都委任義塾畢業的年輕人。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福澤諭吉自傳(開啟日本明治維新的啟蒙大師)》,麥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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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福澤諭吉(Fukuzawa Yukichi)
譯者:楊永良
從下級武士一躍成為日本萬元鈔票的肖像人物──
拒絕從政卻啟發無數政治家的日本近代教育之父
想了解日本如何成為亞洲強國,一個不可不知的關鍵名字!
【內容簡介】
從頑童到啟蒙大師
福澤諭吉出身為下級武士,卻不受階級所限力爭上游。他曾是個頑童,卻願意反覆檢討自我並力求進步,不畏挑戰傳統。二十一歲那年,他昂首走入西學之門,成為日本近代改革的重要推手。
在亂世中堅持自己的道路
德川幕府末期,時局動盪,美國黑船來航,日本被迫打開國門,一時之間內憂外患並起。福澤諭吉夾在佐幕派與尊皇派之間,甚至面臨來自浪人的殺機。即使如此,他仍不畏「攘夷」的主流觀點,堅信唯有向西方國家學習,日本才能富強,遂致力於翻譯外文書,並創辦西洋文明的火車頭學校「慶應義塾」以及《時事新報》。
影響明治維新──福澤諭吉的思想改革
在接觸西方知識之後,他更積極提倡自由平等、男女平等、婚姻自主等思想。首次訪美後,他帶回日本第一部韋氏辭典,出版介紹西方文明的專書《西洋事情》,成為日本英語教育的先鋒。福澤諭吉雖然終生不願踏入政治圈,卻在各方面大大地影響了明治維新,促使日本晉升亞洲強國,進而改變了整個世界的歷史。本書由福澤諭吉口述,歷時兩年於《時事新報》連載,不僅是日本國民教育必讀作品,更是完整理解日本近代史最重要的一本書。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