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哈里・法蘭克福(Harry G. Frankfurt)

謊言到底是怎麼傷害我們的呢?其實就如人人所知的那樣,在許多熟悉的情況中,謊言根本沒有真正傷害到我們。有時候,它們整體看來甚至是有益的。舉例來說,當人們(包括我們自己)沒能因為察覺到某些情況而有所獲得,以及當我們察覺到這些情況會讓我們或他人嚴重苦惱時,一個謊言有可能會以某種方式保護我們,讓我們對該情況無法察覺。又或者,一個謊言也許能使我們轉向,而不去動手做某個吸引我們但其實到頭來弊多於利的計畫或行動。考量過各方面後,我們確實得承認, 有時候別人對我們說謊對我們其實有幫助。

即便如此,那種時候我們通常還是會感覺,那個騙子還是有做什麼不好的事。在那種情況下,我們感謝謊言或是合理行為。然而, 無論謊言最終成就了什麼善事,我們基本上還是相信,如果能堅守真實、不求助說謊來達成有益的效果,那還是會比較好。

說謊最不可磨滅的壞處,就是它們意圖妨礙並損害我們為了理解事件真實狀態、自然而然會付出的努力。謊言被設計成不讓我們清楚真正發生的事。說謊者在說謊時試圖誤導我們去相信不同於事實原貌的事情。他試圖把他的意志強加於我們之上。他企圖引誘我們接受他的重組之物,將其視為一個世界真實樣貌的準確描述。

只要他成功了,我們就會獲得一個源自他想像的世界觀,而非直接基於相關事實而可靠的世界觀。一旦我們對所居世界的瞭解是被謊言塑造的,那個世界就是想像世界。或許會有比那更糟的地方,但這個想像世界絕非我們能永久安居的地方。

謊言是設計來毀壞我們對現實的理解。所以它們是以非常逼真的方式,意圖讓我們抓狂。我們一旦相信謊言,心智就會被騙子為我們捏造的虛構、幻想和假象所占據和宰制。我們接受為真實的,是一個其他人用任何直接方式都看不到、碰不到、體驗不到的世界。因此,相信謊言的人會被那謊言所束縛,活在「他自己的世界」裡——一個其他人進不來的世界,甚至連騙子本人都不真正住在那裡面。因此,就謊言受害者實際被剝奪的程度而言, 他等於是被阻擋在普遍經驗的世界大門之外, 並被隔離在一個其他人都找不到途徑去追隨的幻覺領域內。

那麼,「真實」和「在乎真實」與我們息息相關的地方,就不只是影響我們平凡的實際利益,而是還有更深沉且更具破壞力的意義。當代最有價值的詩人亞卓安.芮曲(Adrienne Rich),替說謊對說謊者本人的必然害處——先不論對聽到謊言的人有什麼傷害——提供了一段描述。她以詩人的精準,觀察到「說謊者過著一種寂寞難言的生活」(〈女人與榮譽: 關於撒謊的筆記〉,出自亞卓安.芮曲《謊言、秘密與沉默》)。

寂寞會難言,正因為說謊者無法在不揭露自己說謊(因此又說了謊) 的情況下,洩露自己是寂寞的——沒有任何人與他同在他所捏造的世界裡。他藏起自己的想法,假裝相信自己不相信的事,別人也就不可能全面地與他聯繫。他們沒辦法根據他的真貌來與他互動。他們甚至察覺不出自己沒辦法做到這一點。說謊者根據他說謊的程度,拒絕讓自己被人所知。這對他的受害者來說是種侮辱。這自然而然會傷害他們的自尊。因為這等於是不讓受害者接觸那種多少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人類親密的基本模式:那種存在於「瞭解另一個人在牽掛惦記著什麼」之中的親密感。

在某些例子中,芮曲注意到,謊言有可能導致一種更深刻的損害。「發現某人曾在私人關係中說謊,」她說,「會讓人覺得有點抓狂。」(出自《謊言、秘密與沉默》)她的觀察依舊很透徹。當我們和我們不認識的人相處時,我們多少得對他的可靠性做一些審慎評估,好讓我們確定他跟我們說的話符合他真正相信的;此外,這種評估通常只適用於他的某些特定發言。

另一方面,面對我們的親密友人,上述這兩種評估條件通常都會放寬。我們會假定我們的朋友會忠於我們,而我們很會把這視為理所當然。習慣上他們說什麼我們都相信,而我們會這麼做,並不是基於計算來確立他們當下正在告訴我們實話,而是因為他們令我們感到自在安全。就像我們很熟悉的說法: 「我們就是知道他們不會跟我們說謊。」

面對朋友,人會很自然會期待靠近和親密。這不是基於計算過的判斷,而是存在於我們的感受之中——即存在於我們主觀的經驗裡,而非存在於任何基於相關客觀資料的智慧評估。說我們傾向信任朋友是一種必然天性,可能有點太過頭。但說「相信朋友已成了我們的『第二天性』」(我們有時真的會這樣說),倒是滿適切的。

這就是芮曲觀察到的、發現一個朋友欺騙我們為什麼會讓我們有點抓狂的原因。發現這情況,向我們揭露了關於我們自己的一些事——一些比起僅僅是「我們算錯了」或「我們的判斷犯了錯」還要嚴重令人不安的事情。它揭露的是,我們自己的天性(換句話說, 我們的第二天性)是不可靠的,居然引導我們去信任某個一開始就不該信任的人。

它揭露的是,實際上我們不能對自己區分真偽的能力——換句話說,就是認出真假之間有什麼差別的能力——帶有自信。不用說,成功欺騙一個朋友,當然意味著說謊的那人有錯。然而, 那同時也顯示了騙局中的受害者也有缺陷。說謊者背叛了他,但他也被自己的感受所背叛。

自我背叛關乎瘋狂,是因為它是非理智的一個特徵。理性的核心是前後一致;而行為或思想上若要前後一致,涉及至少要持續下去以免適得其反。亞里斯多德主張,一個行為者只要讓行為遵守「中庸」——也就是遵守一個介於過量和不足的中間點——那麼他就是在理性行動。假設為了保持良好健康,某人遵循了一個太過貧乏或是過於放縱的飲食法,導致他不只無法更健康,實際上還使他變得比之前更不健康。亞里斯多德強烈主張,這人背離中庸的不理性行為,就存在於這種個人目的上的失敗和自我背叛中。

邏輯不連貫也會以類似的方法破壞智能活動。當一條思路產生一個矛盾的時候,它更進一步的闡述就被擋住了。心智不管往哪個方向轉,都會轉回頭:它必須證實已被駁斥的東西,不然就得否認已被證實的東西。因此,就像會阻撓自身目標的行為一樣,矛盾思考因其適得其反而屬於不理性。

當一個人發現,某個他自然而然有信心覺得可靠的人居然跟他說了謊,他便會發現,他不能仰賴自己熟悉自在的信任感。在他努力辨認哪些人可以令他放心的時候,他看出自己被自己天生的傾向所背叛了。這些天生傾向使他失去了真實而不是獲得真實。他「可以依據自己的天性來引領自己前進」的這種假設,最終證明是適得其反,也因此是不理性的。既然他發現他出於天性地脫離了現實,他大有可能覺得自己有一點點瘋狂。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論真實》,八旗文化出版

作者:哈里・法蘭克福(Harry G. Frankfurt)
譯者:唐澄暐

哲學上的大哉問:我們真能分辨真假嗎?
又,為什麼在意真假這麼重要?

哲學大師法蘭克福引用史賓諾莎的話回答我們:
人們無法不愛真實。忽視真實的人,就是忽視自己生命的人。

哈里・法蘭克福(Harry G.Frankfurt)繼上本暢銷書《放屁》(On Bullshit)提出胡說、屁話和虛假的理論後,開始處理更重要的事物:真實。

在《論真實》中,法蘭克福探討《放屁》未深究的問題。在前書中作者論及,有些哲學家或公眾人物根本不承認「真」和「假」是有意義的類別,他們只在乎自己說的話是否能有效操弄他人的態度和觀點。也有許多人僅在絕對必要時才使用真相,其餘時候總是動用真實的替代品來銷售自己的觀點和理念。這種文化持續下去,會讓人們對真實的「價值和重要性」逐漸缺乏關心,一種無視真理的「傳染病」出現在公眾人物和政客當中,對社會造成莫大的傷害。這也是為什麼作者認為,屁話比說謊更傷害人類社會。

然而,在前本書中,作者沒有談到「為什麼不在乎真實」對我們社會的傷害這麼大? 於是,作者在本書中處理以下幾個問題:真實為何真的重要,以及到底哪一點讓真實這麼重要?作者真實的從工具價值、社會意義,以及存在本質觀點,一步步深入談論真實的之於我們的重要性。他說,人要合乎本性活著,真實是不可或缺的。

本書儘管簡短,內容卻超乎想像地豐富且發人深省,是一本極佳的哲學入門書,同時也讓我們反思後現代主義思潮對於人們和這世界的衝擊,並讓我們再次思考為什麼非得在乎真實。

Photo Credit: 八旗文化出版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丁肇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