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家中長輩不理解乃至畏懼精神疾病,導致患有躁鬱症的母親錯過了治療黃金期。這個因為「家醜不外揚」而造成的遺憾,成了妤恒投入精神疾病去汙名化與學習成為陪伴者的動力。
作者:SyndAvant(採訪:游家權|攝影:Achó|核稿:王瑀)
「如果有人跟我說要早點求助,也許真的會不一樣」
媽媽在我國小五年級的時候就發病了,到現在已經10年,後來的治療一定是延誤了。躁鬱症容易變成不可逆的精神損害,像我跟我媽媽講話,他有時候會比較遲鈍。
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國小就知道這件事,或家裡的人有好好去處理,或是我媽媽那時候有去諮商,有好好治療、服藥的話,那些傷害根本不會那麼大⋯⋯
在演講「有個憂鬱症怪獸,名叫小鬱」與專訪中,《小鬱亂入》作者林妤恒感慨地提到,由於家中長輩不理解乃至畏懼精神疾病,導致患有躁鬱症的母親錯過了治療的黃金期。而這個發生在至親身上的遺憾,或許成了妤恒長期投入精神疾病去汙名化與學習成為陪伴者的動力。
「我的媽媽好像跟別人不一樣」
「國高中的時候,真的是一個很不舒服的經驗跟回憶。」妤恒國中時,母親處在躁鬱症中低潮的鬱期,無力打理家務,甚至曾用壞掉的食物給妤恒當早餐。高中準備升大學時,他的母親轉為過度亢奮的躁期,睡眠需求減少,時常半夜起來做事。被吵醒而睡不好的妤恒,只能在上課時打瞌睡補眠,結果被老師訓誡「你怎麼一直睡啊?考不上好大學,你的人生就毀了。」
對於母親的狀況,妤恒的長輩抱持「家醜不能外揚」的態度,「像我阿嬤就會說『你千萬不可以讓別人知道你媽媽跟別人不一樣。』」後來妤恒鼓起勇氣向導師求助──「我媽媽好像有憂鬱症,學校有沒有資源可以幫助他?」老師卻建議妤恒搬家,以學測為重。
「那次我決定再次封閉我的心,不信任任何人,也不想要求助。」感到孤立無援的妤恒,也因此對母親有許多無法理解與諒解的地方。直到大學製作「小鬱亂入」時訪談母親,妤恒才得知他並非憂鬱症。而隨著對精神疾病的理解漸增,母女關係有了改變,妤恒也意外成為助人者。
助人界線與責任──助人前必先自助
以普及憂鬱症知識、消除憂鬱症汙名化為目標的「小鬱亂入」,是妤恒和白琳兩位台科大學生費時一年的設計系畢業製作成果,也經過醫師與心理師的審閱。
在多角化且積極的經營下,小鬱亂入得到2016年德國紅點傳達設計獎,臉書粉專超過三萬人追蹤,非營利平台至今月瀏覽量仍有五到八萬人次,還出了專書。
當小鬱亂入較為人所知後,各種求助訊息如雪片般飛來,巔峰時期,每天多達十幾人私訊求助粉專,包括來訊者想自殺、自己或親友有精神疾病,但當事人不知道如何是好等棘手內容。
妤恒說:「那時候覺得我做小鬱亂入,有這個責任,我就會一個一個回,一直到有人說『我等下要去跳樓』,然後他就沒有回了。我想說完了,他如果去世了,是不是我的問題?」
這些其實是需要心理工作者處理的專業難題,讓深感無力負荷的妤恒前去求助輔導室。諮商師跟他說,「其實那些人不是你的責任,你甚至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你自己狀態不好,要怎樣繼續做這個專案?」
妤恒說:「我第一時間很難接受這些論點,但是當你身邊的人淪陷的時候,你要做好的就是不要讓自己也淪陷。在照顧別人之前,你要先把自己給顧好。」
轉念後的妤恒,將小鬱亂入調整成轉介心理衛生資訊的平台,讓自己暫時獲得喘息。然而,挑戰接踵而來,妤恒出國留學後,他最好的朋友得了憂鬱症。
陪伴者的難題:該幫多少,又要如何幫?
妤恒表示,即便他曾寫過〈如何面對憂鬱症患者:五件你可以做的事〉,但是當真的要實踐時又是另一回事,所以他會時不時回頭複習文章中的陪伴要點。
妤恒說,首先要鼓勵被「小鬱亂入」的朋友就醫,不要嘗試自己去幫他「復原」,因為非專業者常會操之過急,弄得自己心累,對方的壓力也更大。「你可以做的就是陪伴、傾聽。對方想自殺的時候,你要去陪他討論這件事。」
妤恒認為,陪伴時最難做到的是「不要不理他」。「好朋友得憂鬱症的時候,他會說我覺得最近很低潮,然後消失一兩個禮拜,你怎麼私訊或打電話,他都不回。這時候你要有耐心,不要賭氣說『好啊,你就不理我,我也不要理你』。你一放手,可能真的就放了,所以要不斷關心他。我那時候每兩三天就會說『你還好嗎?吃飯了嗎?』就算他沒有回,我猜他還是看得到訊息,不要放棄關心他。」
妤恒提到,面對憂鬱症者時,有三大需要時時複習的概念:不鼓勵,不責備,不反駁。「這真的很難。你想想看,你現在不能講這些,然後你朋友來找你抱怨,你要講什麼?這是需要訓練的。」
妤恒認為,不要反駁是最難的。「因為當他陷入非常憂鬱的時候,他講的東西可能比較沒條理,你不要去糾正他,讓對方知道你有聽進去就好。」
妤恒自認不是好的傾聽者,而是常給太多具體建議的行動派。「其實他們被小鬱亂入的時候,你真的不用說太多話,只要有回覆,然後適時關心對方就好。」
而當陪伴者承接過多負面情緒,自身的心理狀態多少也會受影響,要如何抒發自己的情緒?
妤恒表示:「第一個是平常要培養興趣,去做你會開心的事,讓接收到的憂鬱情緒散掉。第二個是運動,或是你再去找一個人分享,你說出口也會有幫助,但不要全然就是丟垃圾。當你承受不了的時候,可以去找心理師諮商;如果你不是學生的話,可以去提供免費心理諮商的心理衛生中心。還有吃好吃的東西,有篇文章就提到七種療癒的食物⋯⋯」
「你照顧好自己,對他也是一個照顧,讓他身邊有一個精神狀態比較好的人可以陪伴。」
從不理解到諒解,與母親和解之路
除了學習成為陪伴者外,妤恒認為做小鬱亂入帶給他最大的改變,是他和母親的關係。
妤恒的母親在躁鬱症嚴重時,曾經把客廳的東西全丟到花園,導致他回家後發現雜物多到門打不開,還得收爛攤子。或是會想拿地契去借錢,以及有藏藥等行為。
而因為家人過往對精神疾病不甚理解,讓這個議題成為妤恒家中多年來不能說的秘密。完成《小鬱亂入》後,他默默把書放在廁所和桌上,讓家內氣氛漸漸有了改善,妤恒母親也開始跟他聊起吃藥的感受,或是身為女性,在社會上經歷的事為什麼會讓他陷入低潮等等。
我媽媽算職業婦女,以前我爸會說,媽媽在家什麼事都沒做還生病,抗壓力很差、懶惰之類的。作為女性,我出社會後就覺得,其實職業婦女要做的事情很多,已經很累了,還不被自己的丈夫諒解。還有婆媳問題、養小孩的壓力⋯⋯我媽以前是室內設計師,但生了小孩後就辭掉工作。現在想想,這些都是人生中很大的轉變。
妤恒說,由於母親對女性在台灣社會的地位這類議題很敏感,性別不平等的遭遇成了他焦慮與憂鬱的來源。而精神疾病的主要成因包含「心理-生理-社會」三個面向,「社會佔很大的部分,生病這件事是他沒辦法控制的。」
隨著妤恒對母親的理解增加,他也從早期的不諒解,到現在則是會想,「我媽媽可能很嚴重,但他還是很努力想照顧我們。」妤恒說:「我也不想讓別人覺得他是一個不好的媽媽,他其實很棒,也很開明,我做什麼決定他都支持我,他不會想去規劃我的人生。」
對於像母親這樣時常復發、得長期跟精神疾病奮戰的人,妤恒認為:「他們正在開創新的正常生活,因為他們要學習跟疾病共處。也許原本的自我還在心裡,但旁邊的人已經看不到了。你可以做的事情就是把這個疾病縮小,也讓身邊的人更認識這個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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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游家權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