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宛茜

〈步登公寓作家〉

按下門鈴,對講機裡傳來的聲音磁性而神祕,主人彷彿住在另一個時空。確認身分後,鐵門瞬間彈開,年深月久的鏽蝕氣味迎面撲來,一道漫長陰暗的樓梯在我眼前展開。循著樓梯一步步往上,經過的家家戶戶雖然鐵門深鎖,卻能聽見門內夫妻拌嘴、孩子嬉鬧或聞到食物的香氣……足以喚醒童年與青春記憶的的日常。最後我抵達目的地——作家的門前,彷彿剛走過一趟煙火蒸騰的人間。

因為寫專欄的需要,有好幾年的時間,我每周來到一位資深作家的家中,採訪他們的書房。那時我抵達的多半是四五層的老公寓,沒有電梯。我總是暗暗擔心這些上了年紀、不良於行的作家會不會因此困居家中、遠離人世,那已是離台灣文學黃金年代有點遙遠的年代了。

過了很久我才知道,這些我視為日常的尋常公寓,其實是台北某時期的獨特建築。它們外表看似平凡缺乏個性、不易被記憶描述,內在其實暗自揉入時代氛圍和居民特色,在建築史上擁有自己獨一無二的名字與地位——步登公寓。

百年前的上海有所謂的「亭子間作家」,魯迅、沈從文、梁實秋都是其中代表。

「亭子間」指的是上海石庫門房子中一個特定位置的房間,位於曬台下方、廚房上方。此一住房冬冷夏熱、不宜人居,因此不是當僕人房擺放雜物,就是廉價租給房客。「亭子間」是當時上海住房最窄小悶熱的房間,標誌大作家成名前的困窘歲月。

如果寫作的空間可以將作家分門別類,台北也應當有一派作家,稱為「步登公寓作家」。

步登公寓是一九六○到八○年代最典型的台北公寓,和上海的石庫門房子一樣,都是因應短時間大批移民湧入的建築類型。在戰火方歇的年代,大批落腳台北的移民意識到台灣將從異鄉變故鄉,政府推倒戰時敵人留下的日式住宅,緊急興建大量現代公寓。這段時間興建的公寓帶點急就章的克難成分,樓高僅四到五層、無電梯、步行可達,稱為「步登公寓」。

作家張曉風的家是典型的步登公寓。她住四樓,從三樓起一路蜿蜒到屋頂天台的樓梯,梯旁的牆上釘滿書架放滿書,密密麻麻近千本書聲勢浩大,張揚成張家的「門牌」。訪客還沒見到張曉風的人,倒先看到她的書。

到現在我還記得在這道書梯漫步前行的奇異感覺:一邊走過幽暗狹窄的樓梯,一邊研究即將拜訪的作家讀甚麼樣的書。對一個視閱讀為生命的作家來說,在公共空間坦露書架,不等於袒露自己的內在?難道不怕丟失了重要的生命之書?

張曉風只是笑笑告訴我,鄰居看了她的「門牌」,都不敢找她打麻將,「因為怕輸(書)」。這些年來,一本書都沒丟過。

理直氣壯地占用公共空間,是步登公寓居民的一大特色。為了盡可能使用居住面積,步登公寓的公共空間面積往往縮到最小——頂樓天台加蓋違建,狹窄樓梯遭住戶占用,放上鞋櫃等原本應擺放於室內的私密家具,毫不羞怯地向陌生過客吐露屋內主人的祕密。

更令我驚奇的是,張曉風的書房竟然就在陽台上。她將陽台加上玻璃窗、地板鋪上紅磚,再放上桌椅就成為書房。除了偶爾開車上山頂寫稿,張曉風幾乎都窩在這裡看書寫稿。我問她嫌不嫌吵、擔不擔心被人一眼看光?她說早就習慣了。

不嫌陽台改建的書房窄小、缺乏隱私,張曉風反而得意這裡位置視野特別好,可以聽嗅到屋外各種聲音與氣息。

將陽台改成室內,也是步登公寓因應克難時代的特色。原本被西方世界設計用來欣賞腳下城市、跟鄰居與行人打招呼的室外陽台,因著安全和經濟的理由,被台灣的住戶安上鐵窗,改造成半戶外半室內的空間;增加了坪數,卻也隔掉和鄰里城市直接互動的機會。步登公寓具體而微地迎合了那個時代移民聚散無常,不要感情牽扯的住屋需求。

這些加了鐵窗的陽台,是步登公寓居民的心靈空間。一位插畫家將鐵窗陽台改成畫室,家人沉睡的深夜,他坐在鐵窗內揮筆工作,月光淡淡灑下,將鐵窗化為紙上詩意的線條。多年後他以此為主題創作作品「月光」,贏得國際插畫大獎。

鐵窗裡的世界可以誕生這樣詩意浪漫的作品,步登公寓居民就是有這樣化克難為浪漫的神奇能力。

一旦卸除龐大的冷氣機體,拿下晾曬的衣服,仔細觀察這些被鐵窗囚禁的陽台,裡頭擱上書櫃、書桌、畫架、花盆和鳥籠……每個都是步登公寓居民具體而微的小宇宙。用鐵條割出的這一方小空間裡,居民怡然自得地過著小確幸的生活,寫作畫畫、蒔花養鳥。

彼時的台北,相較於紐約等大城市犯罪率並不高,然則人們為什麼需要在陽台裝上鐵窗?為什麼如此缺乏安全感?

小說家李渝在《溫州街的故事》裡有個短篇,描述主角因白色恐怖遭到監視,每晚透過毛玻璃窺看窗外的情治人員。

我查了一下手邊的建築史料,毛玻璃和鐵窗一樣,都是步登公寓特有的元素。毛玻璃有另一個美麗詩意的名字「壓花玻璃」,師傅在玻璃上雕上美麗的花紋,當光線穿透時,形成比一般平光玻璃柔和模糊的光束,讓人霧裡看花,無法一眼看透,巧妙地融合美觀與隱蔽性。

讀到這裡我不禁懷疑,誕生於白色恐怖時代的步登公寓,難道也是白色恐怖的產物嗎?剛經歷翻天覆地的變化,好不容易在異鄉安頓下來的移民,用鐵窗和毛玻璃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包裹起來,不被輕易地一眼看穿,卻又能觀察外界的動靜。他們在不明不暗處警戒著,在緊密與疏離、隔與不隔之間,尋找一種微妙的、不徹底的安全感。

分析步登公寓的格局,處處可見居民努力隔絕人世、獨善其身的心機。偏偏在這地狹人稠、僧多粥少的市中心,步登公寓裡的每戶人家像蜂窩緊緊挨著,又為了省錢偷工減料,隔間材料隔音效果極差。上下左右緊鄰的住戶,即使一整天見不到幾次面,也能聽見對方屋內動靜。

為了滿足現代人重視隱私的需要,如今新建的現代公寓隔間與隔音均佳,而愈是高度隔絕感的住宅,房價愈發昂貴。某次我到專門租給單身客的某間大型集合住宅訪友,憑感應卡搭電梯進入朋友所居住的樓層,從停車場到住家,整個過程竟然看不到其他房客;經過的每一戶人家皆緊閉房門,走道乾淨暢通,看不到房客的任何痕跡、也聽不到任何聲響。我彷彿進入一個乾淨荒涼的現代廢墟,在高科技重重的過濾屏障之下,整個宇宙彷彿只剩下我獨自一人。

一位住在此類住宅的作家告訴我,住在隔壁的老先生過世多日才被發現。這段時間他是他最親近的人,兩人只隔一面牆壁,但作家渾然不覺,照常熬夜寫稿。

這樣的孤絕令我毛骨悚然。

居住風格是否會影響一個人的寫作風格?曾有學者分析「亭子間作家」,認為居住於如此窄小又遭油煙染指的房間,筆下文章必然充滿火氣,比方魯迅。但寫作風格溫柔敦厚的沈從文,顯然不該歸於此類。

梁實秋在一篇題為「亭子間生涯」的文章,形容住在亭子間「廚房裡殺雞,無論躲在哪一個角落,都聽見雞叫;廚房裡烹魚,可以嗅到魚腥」。身居斗室,身邊喧嘩著世俗的煙火,是否讓這批「亭子間作家」,作品風格不論溫婉敦厚或火氣沖天,總是關心人間的日常。

我揣想,居住在步登公寓的作家,寫作風格和住在鄉間別墅、電梯華廈的作家會不同嗎?張曉風曾以「可叵」為筆名寫大量洞察世事的幽默散文,是這樣雞犬相聞的居住環境,讓她的筆尖多了人間的煙火味?

人們總說新世代作家往往偏重挖掘個人的內在,是「肚臍眼作家」;和關心社會、作品洋溢煙火氣的上一代作家風格迥異,兩個世代等於兩個世界。比較步登公寓和電梯華廈,我懷疑,兩代作家的根本差異,會不會是由居住環境造成?居住空間是不是神祕地改變了作家的寫作風格?

空間是否會影響作家的寫作風格,需要更精確的科學研究,但作家王文興曾告訴我,他對寫作空間的需求。

王文興寫作的地方不在書房,而是家裡走廊盡頭「兩個榻榻米的空間」。王文興說,他在這裡擺上桌椅、小電扇與檯燈,「甚麼都是簡簡單單的」。然而這空間並不全然清靜,樓下是停車處,時有嗡嗡人聲;牆上有窗,但「都是毛玻璃看不清楚」,因為王文興寫作時「完全不需要視野」。

從王文興對「毛玻璃」的描述,我判斷他也是步登公寓居民。王文興形容這個以毛玻璃隔絕人間的寫作空間是「家裡一個偏遠、隔絕的空間」,有種「人世邊緣」的味道,看不清楚卻能聽到嗡嗡人生,與人世既緊密又疏離。而他必須給自己「規定這樣一個角落」,才能創造小說,因為「小說是在普通人間之外再創造一個人間,讀起來像真實的世界」。

步登公寓讓居民與城市、人群維持一種緊密又疏離的關係,在普通人間之外再創造一個人間。

作家齊邦媛位於麗水街的舊居也是步登公寓。這是鐵路局為員工搭蓋的宿舍,一九七○年代,齊邦媛帶著三個兒子和先生一起搬進,四十年後,公寓裡只剩她一個人。

第一次拜訪齊老師時,我們一起坐在陽台上看著樓下的白蘭花樹。夏日寂寂,玉蘭花瓣靜靜掉落地面,襯著水墨色調的老公寓,好一幅悠長的畫卷。齊老師幽幽說道,大部分鄰居因為各種理由離開,「這裡白天很美,晚上我卻不大敢待在家中,太靜了。」她記憶中的公寓是充滿各種聲響和氣味的。

那時中研院剛為她進行了兩年的口述歷史,累積成厚厚一大疊稿子。齊老師堅持自己一遍遍修改,刪掉枝節、抓出故事的主幹。她堅持要講個好故事,「我是平凡人,但我的故事也是這個時代的故事」。

這個故事就是「巨流河」。

步登公寓是台北最平凡的建築,步登公寓裡的故事也是這個時代最好的故事。

齊老師搬離後,這棟公寓短暫成為某宗教團體的據點。數年前,負責人邀我和一位建築師去看這間齊老師住了四十年的舊宅,評估是否能整修一個紀念性空間。建築師和我一起緩步踱上樓,興奮大叫。他說這是台北最具代表性的步登公寓,近年來正因都更大量消失中。

「光是步登公寓這一點,這間公寓就可以當成紀念建築了。」

我腦中頓時湧現那些一步步走進步登公寓的日子。那些坐在陽台寫作、用毛玻璃觀察人間的作家,在窄小充滿聲響的空間中揮著筆,在普通人間之外再創造一個人間。

這麼快,那一個年代就要成為歷史了。

書籍介紹 ►《我們不在咖啡館》:一個警察會打人的城市,寫不出真正的犯罪推理小說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我們不在咖啡館:作家的故事,第一手臺灣藝文觀察報導》,遠足文化出版

作者:陳宛茜

我們不在咖啡館,在故事裡

作家的故事
是大時代冷暖悲歡的故事
更是映照我們這一代人的故事
梭織長達六十年的台灣藝文風雲及文化江湖
第一手的近身觀察、第一線的深度採訪

那些典型、那些傳奇
那些人和那些事,曾經譜出豐饒的文藝春秋
理性的報導與感性的筆觸之間
為我們挽住時光
更為「他們和他們的時代」記錄下
那些未曾聽聞的、刻骨的人生劇情
那些故事的重量,碰撞文化,撫慰心靈
讓我們反思當下和當代情懷

大時代裡迭宕起伏的人生

「臉書、IG的社群時代到來了。台北的咖啡館愈開愈多,但咖啡杯前人人帶著電腦、滑著手機。你我雖然坐在同一個咖啡館中,精神上卻遁入另一個空間,我們在咖啡館,其實不在咖啡館。 」

當我們走進那時代、那些作家的書房,卻發現他們根本沒有機會走進咖啡館。許多人的前半生在戰火離亂中度過;許多人的書桌立於戰場上、陋室內,在倉皇的流浪旅途之中,或是在多年以後對家鄉的渴望之中。

作家羅蘭曾說:「淒厲的災難震撼一時,平靜的災難震撼永遠。」在許多前輩作家的書房之中,確實可以感到這種「平靜的災難」的震撼性力量。

這些「說故事的人」……

「擁有許多讀者的作家往往是會說故事的人。但並非每位受歡迎的作家,天生就會說故事。很多時候,說故事是一種天命、一種使命。」

書中梭織長達六十年的台灣藝文風雲,以及作家傳奇:金庸、平鑫濤、瓊瑤、沈君山、齊邦媛、張愛玲、林良、李碧華、張曉風、鄭清文、鍾曉陽、張拓蕪、白先勇、黃春明、二月河、章詒和、王大閎、孟小冬、郭敬明……這些「說故事的人」,在大時代裡迭宕起伏的生命;還有台灣書店的傳奇「明目書社」賴顯邦、明星咖啡館、收書人樂伯,以及文化江湖的各種觀察,例如「灣生回家」田中實加事件等等。這些是陳宛茜多年來在藝文界耕耘、沉澱之後,為他們和他們的時代,更為我們這一代,留下紀錄。

這些年的採訪,理性的報導與感性的文學、事實的平衡與心緒的擺盪,時常交織在陳宛茜的心中,媒體新聞隨著時間流逝被遺忘,但作家在他們的時代觀照世界的角度,以及他們的悲歡歲月、思維情意等等內在柔軟的、謎樣的境遇,卻雕刻在她的心頭,她決定用自己的記者人生去了悟這些謎這些柔軟,然後安安靜靜地道出那些人和那些事。

Photo Credit: 遠足文化出版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丁肇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