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受難前輩蔡寬裕:我一再強調事情的重點並不是在留名,而是台灣整個獨立革命運動中,真真正正用生命去拚的,只有這幾個人而已。
文:陳儀深(訪問)、彭孟濤、林東璟、潘彥蓉(記錄)
對於《泰源風雲》的一些回應
目前坊間有關泰源事件出版的書有高金郎先生的《泰源風雲》 ,另外,過世的柯旗化先生,他的《台灣監獄島:柯旗化先生回憶錄》 一書中也有提到一些。關於高金郎的部份,他與誰一同計畫?事件如何進行?我並不清楚,而且事後的討論,可能每一個人有自己的想法,可是我要強調的是,高金郎書中所寫的是他個人的想法,與我們實際所做的完全不一樣,整個焦點被模糊掉。
(一)三點說明
《泰源風雲》一書中,高金郎說在接近事發前,我們兩人曾經有過討論,而我對於發動革命是抱持反對的態度,是因為我在計畫後期才知道事情的經過,也才進入情況,所以我才會和他發生爭辯。關於這部份,我想提出一些說明:第一,他說我曾經和他討論電台的事情,但我根本沒有和高金郎討論過這件事,我是和Nori討論電台的事情,而我事後和高金郎提起這件事,所以他書中所寫的是我和Nori討論的內容,這部份,依我的推測,可能是出獄後高金郎聽我提起。
當時除了Nori以外,我根本沒有和義監押房內的人討論過事情,也沒有機會討論,只有事發前幾天,我有個別問每一個人「要做?還是不做?」很簡單地問一個人兩句話而已。我和高金郎唯一談過一次話,時間很短,他問:「外面準備的情形如何?」我說:「不能做。」他則說:「如果不能做就不要做。」因為整個內部的人,尤其是義監的部份,據我所知,都是他們內部的人在說而已,他們所接觸到外面的人只有江炳興,而且每一次都只有兩、三句話而已,所以高金郎等人根本與外面的同志有相當的隔離。高金郎不曾擔任過外役,高金郎告訴張炎憲教授說他曾經和鄭金河有過討論,但是鄭金河是外役,他們要如何討論?我也不便評論。
第二,他寫到行動要兵分幾路進行,說不定這是他們義監幾個押房內的人曾經有過討論,這我不敢說,因為他們內部幾個人的討論,與我們外役所計畫的方向是不一樣的,我們也沒有「行動準則」,所謂的「行動準則」是高金郎的書出來之後才有的。
第三,《泰源風雲》書中所寫的宣言很長,李萬章讀了之後說了一句:「好像主角是他。」我認為,哪有可能在事件過了這麼久之後,你還能記得這麼完整?說實在的,我的記憶力算不錯,但是現在要我說出完整的宣言,坦白說,我講不出來。我知道有幾個人曾經準備了幾份很長的文件,不管是直接拿給我或間接透過江炳興轉給我,這些東西都曾經我之手。我看過之後,覺得這些東西有點不切實際,因為宣言並不是在談歷史,也不是在講故事,宣言不能超過五、六百字,必須簡短。
坦白說,關於文告的事情,我們之前並沒有和內部的人討論過,只有中門的幾個外役談到說要有文告。我們準備的文告只有五百至七百字的中文版一種,並沒有所謂的英文和日文版。但是考慮到佔領電台後,菲律賓和琉球可能收聽得到,可以將信息傳送到美國和日本,所以只有很簡短,大約三分鐘的英語和日語發音的聲明錄音帶。為了安全起見,這些文告和錄音帶,都不是押房內的人負責。
(二)我參與的時間極早
高金郎說我是最後才知道有計畫這件事,我舉一個例子補充說明。有一個人叫陳東川,他跟和我同案的張啟堂有私交,與我的交情原本也不錯,他後來沒有參與,事發前一、兩年,他與鄭金河一同策劃。擔任外役一旦有吵架的情形發生就會被調回押房,隔了一段時間,因為人手不夠才又會被調去做外役,陳東川就曾經被調回押房。
陳東川的個性很倔強,政治意識不是很清楚,他與鄭金河兩人經常發生衝突,他們兩個同是養豬場的外役,每次發生衝突,陳東川就說要去「自首」、要「同歸於盡」,我就會去找人在二科的張啟堂一起去半路攔阻,要他公私分明,不要將他和鄭金河私人間的事情,和大家的安全問題混在一起。在我一直阻擋計畫時,陳東川曾對我說,就算只剩下他一個人,他也要拚。
陳東川這個人很衝動,也就因為這樣,後來陳東川雖然也是外役卻沒有參與。鄭金河原本也是一介武夫,但是他知道如果兩個人發生衝突,他會被關起來,如此一來事情就不能進行了,所以有好幾次,我聽說在溪埔地,陳東川公開挑戰鄭金河,試圖激怒鄭金河,但是鄭金河都以「我怕你啦!」來避免兩人的衝突。不知內情的人,認為鄭金河這麼強壯,為什麼要這麼讓步?事實上是鄭金河心中另有目標,不管受到什麼刺激他都願意吞忍,而不與陳東川起衝突。
留下歷史見證
事件發生五年後我才出獄,我到詹天增家探視他的母親,他家中只剩老母親一個人,他母親告訴我,直到上個月他們家還有人在站崗,而這種情形已經持續了好多年。這五個被槍斃的人當中,我聽見鄭金河交代鄭清田幫他照顧建國(鄭金河之子),詹天增則拜託我照顧他的母親,所以我一出獄就去看詹天增的母親。詹天增交代我,不能死,要留下歷史的見證。
今天有陳教授的支援,我才能對這五位犧牲的烈士有一個交代。我一再強調事情的重點並不是在留名,而是台灣整個獨立革命運動中,真真正正用生命去拚的,只有這幾個人而已。他們這六個人很明白地知道,如果沒有人打頭陣,就是他們幾個人要打頭陣,他們也知道以自己的學經歷根本也不能做什麼大事情,但又一心想在獨立建國的運動中有所奉獻,因此他們要打頭陣做火種,這是他們的信念。早期或許還有這種台灣人,但現在我看是沒有了。
重要的是這種精神,說得難聽一點,一旦事成了,官是你們在做,為什麼我們要扛起所有的責任?就是因為有這種信念:他們認為,減少一分的犧牲就是保存一分實力。雖受盡嚴刑酷打,但從未洩露任何一個不在現場的同志,把所有的責任一肩扛,保護身分未曝光的同志。我相信這些沒死的同志,一定不會違背這些壯士的遺志,一定會追隨烈士們的腳步繼續努力。
我必須強調,在我的口述中所提及的參與者,是我所接觸以及我知道的部份,可能還有一些參與者是我所不知道的。另一方面,由於顧慮到安全問題,在計畫籌備期間,與自己沒有關係的部份,我們都不會去問還有誰參與在內。例如和外役的接觸,鄭金河比較清楚;另外押房內的一些人,例如Nori、徐春泰等也有一些聯繫。
徐春泰後來和我一起被留訓綠島,他一直想找我談泰源事件,但我不肯。徐春泰告訴我,他也有參與其中,Nori有派工作給他。我起先對於他這個人存疑,不敢深談,但聽他所描述包括車輛的安排、他負責駕駛等事情,與我們的計畫相差不遠。我推測這應該是Nori事前告訴徐春泰的,而究竟Nori還曾經將計畫告訴誰,我們就不得而知了,所以我才一直希望Nori也能接受訪問,說說他的部份。
除了上述我所提到的一些同志,另外我還要舉出幾名參與者,其中的陳光雲和林達三兩個人在獄中過世。在事發前一個多月,陳光雲因心臟病過世。陳光雲與黃金島同案,在泰源時兩人曾在修車廠修理汽車,之後陳光雲被調去做理髮工作,因此與我們有一些接觸。而林達三則是在事件後移監綠島,因颱風來襲被圍牆壓死。林達三是台中人,被判無期徒刑,泰源事件發生時他已經關了二十多年。林達三是泰源監獄的伙委,事發當天,李萬章從廚房拿來的一把菜刀,就是林達三交給他的。
很遺憾的是,有一些曾參與泰源事件的人已經過世,包括黃聰明、林振賢、劉梅璿、柯旗化、張啟堂等人在出獄後相繼過世,如果他們這些人還健在,對於事件的回溯應該會更完整。
「非政治犯」的大暴動?
在《中國時報》的言論版,有一篇胡子丹先生的讀者投書, 他文中寫到「1972年泰源監獄曾發生非政治犯的大暴動」。除了時間的誤差(應係1970年),我瞭解他的意思,因為他不滿規畫綠島人權紀念園區的人,未將他之前被關的新生訓導處畫入紀念園區,只有以綠洲山莊作為重點,覺得不滿。胡子丹是很早期的「紅色」政治犯,我們到綠島後,就已經沒有這個人了。據我所知,他也是聽別人說,才知道有泰源事件。
他之以會稱泰源事件是「非政治犯」的大暴動,是因為他認定只有他們「紅色的」才是政治犯,現在「白色的」已在「出頭」,他認為因台獨案入獄者,根本不是政治犯。他在文末寫道,「這是來自廟堂人物的指示,抑或主其事者之揣摩上意而刻意為之」,意思就已經很明顯。我看到這篇文章之後,原本想寫一篇回應他的文章,後來是吳鍾靈老師勸我不要理會,才作罷。
籌設紀念碑
2002年的5月30日,照往例我們也將為這五位烈士舉行追思會,不過那年比較特別的是,我們還在世的人能夠為這五位烈士留下歷史的紀錄,即陳教授所幫忙做的口述歷史訪問,對他們總算有一交代。另外,我們還計畫為他們設立一紀念碑。一直以來我們就想設立一座紀念碑,但設置地點一直是個問題,過去也有人說要捐地,但因為捐的都是墓地,不很合適。我認為最好的地點就是新店軍人監獄刑場的那塊地,但有困難。而陳教授建議將紀念碑設在泰源的構想,我將再和吳鍾靈老師研究,看在泰源設立紀念碑的構想是否可行,如果要設在泰源,土地的取得應該比較容易。
我上次到金山安樂園公墓(金寶山),發現那裡整理得不錯,鄭南榕的紀念墓園也在那裡,我原本打算去找金山安樂園公墓的董事長曹日章先生,他是我的老朋友,二十年前他曾經答應要捐一塊地。當時的金寶山雖然不像今日規畫得這麼好,但既有的構想已經成形。墓園規畫有立法委員區、國大代表區、監察委員區等,各區又依黨籍細分,的確吸引很多政治人物預購。
他要捐給我們的那塊地,是位在山坡地的下方,我只需負擔公共設施的部份。我們當時看了之後,心裡不太爽快,因為這五位烈士是追求台灣獨立的烈士,卻被放置在山下,而那些「老賊」卻被放在上面,心裡不太舒服,所以沒有接受他的好意。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活著說出真相:蔡寬裕先生訪談錄》,前衛出版
作者:陳儀深(訪問)、彭孟濤、林東璟、潘彥蓉(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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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記住詹天增說的話,他要我活著,要我把真相說出來,這是我的使命,也是同志賦予我此生的任務。
- 追尋泰源事件完整真相
- 訴說台灣轉型正義落實的曲折歷程
本書是政治受難前輩蔡寬裕的口述歷史訪談紀錄。
蔡寬裕先生,在1950、60年代台灣白色恐怖最厲害的時期,曾兩度因案入獄,坐監長達十三年,對於蘇東啟案等政治案件及相關人物知之甚詳。在泰源監獄關押期間,實際參與泰源事件的謀畫,並在因緣際會下成了那個「活著說出真相」的見證人。
解嚴後,他積極推動政治受難者平反運動,也長年為轉型正義立法工作奔走。這本訪談錄,不僅記述戒嚴時期台灣政治受難者斑斑血淚的故事,也訴說台灣轉型正義落實的曲折歷程。
傳主簡介
蔡寬裕(原名莊寬裕),1933年2月5日出生,台北市。東吳大學在台灣復校第一屆經濟系學生。1957年台北市發生「劉自然事件」,情治人員懷疑蔡寬裕鼓動同學罷課,將之拘押六個多月,後予釋放。
蔡寬裕自大學畢業後,在台中商職擔任老師,並到日本短期進修,隨後接觸「台灣共和國臨時政府」廖文毅的組織。返台後,接辦台中市「新生商職」,並且代理校長。因友人李森榮曾在紙張書寫「獻身解放台灣民族獨立運動」,蔡寬裕受牽連,1962年被捕,判刑10年,並在1964年移監泰源監獄,調醫務室服務。
1970年發生「泰源事件」,原計畫由蔡寬裕負責打開大門接應,後因計畫失敗,蔡寬裕雖逃過一劫,卻於刑滿後又延訓3年。於1975年出獄後,與難友合股於大里經營鞋廠,1983年結束鞋廠業務,到台北經營貿易公司。
解嚴後,積極推動政治受難者平反運動,現任「台灣政治受難者關懷協會」理事長,近年經常參與白色恐怖文史工作,被國家人權博物館聘為評審委員,也擔任景美人權園區導覽志工。
責任編輯:潘柏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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