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休・甘迺迪(Hugh Kennedy)

二十世紀以降

鄂圖曼哈里發政權在一九二四年瓦解,整個過程宛如喃喃低語,而非轟隆巨響。然而,即使是屈辱的結束,哈里發體制的廢除依然讓鄂圖曼以外的伊斯蘭世界感到沮喪。一九二○年代,歐洲帝國主義在中東達到顛峰,鄂圖曼阿拉伯領土被劃分為伊拉克、敘利亞、黎巴嫩與巴勒斯坦,並且建立英法的託管地。埃及被英國控制,利比亞被義大利統治,至於突尼西亞、阿爾及利亞與摩洛哥則由法國管理。許多穆斯林對於這樣的切割感到屈辱,有些人認為重建哈里發政權或許可以為這個令人沮喪的政治地貌帶來一線希望。

然而談到該建立哪一種哈里發政權以及該由誰擔任新哈里發,則顯然缺乏共識。開羅阿茲哈爾大學的宗教學者們(sheikhs)長久以來一直是順尼伊斯蘭世界的思想領袖,他們很快做出回應。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五日會議之後,他們發表一份聲明,重新肯定傳統的概念,哈里發是先知的代表,負責捍衛信仰與執行律法。他們反對一九二二年廢除素壇體制(政權)所表露的哈里發政教分離規則,他們主張阿卜杜.梅吉德二世不是真正的哈里發,因為他接受了這項原則。現在,穆斯林社群必須開始尋找新的哈里發人選。

然而,還有一些人認為哈里發是對伊斯蘭的一種扭曲,是一種禍害,在《古蘭經》完全找不到根據,不僅不是核心信仰,事實上還是阻礙,它將政治與宗教混為一談,完全起不了任何作用。一名留學牛津大學的埃及知識分子阿里.阿卜杜.拉奇葛在他的著作《伊斯蘭與統治基礎》中,主張西方模式的政教分離。他的觀點雖然獲得其他世俗主義知識分子如埃及的塔哈.胡笙的支持,卻受到更多正統人士的嚴厲抨擊與強烈指責。

哈里發政權的重建因為各種事件與人物而遲遲無法形成一致的看法。有些人認為哈里發是所有穆斯林的精神領袖,有些人認為哈里發可以振興穆斯林社群的政治權力,聯合所有的穆斯林對抗壓迫者,這兩派人馬意見相左,難以達成共識。只要有推薦的人選出現,例如麥加的大公胡笙,埃及國王福阿德一世,後來的沙烏地阿拉伯國王伊本.沙烏德,馬上就會引發強烈的反對或遭到奚落,所有人選都遭到排除。

哈里發體制的廢除並未在廣大民眾中產生沮喪的情緒,穆斯林也未發起群眾運動要求恢復哈里發政權。到了一九三○年代,中東的穆斯林比較關心的是巴勒斯坦的事件,他們追求的是阿拉伯民族主義,而非哈里發政權,唯有阿拉伯民族主義這種意識形態才能回應他們的希望與化解他們的焦慮。

即使在我們稱之為伊斯蘭主義者的圈子裡,恢復哈里發體制也非首要之務。最著名與具影響力的伊斯蘭復興運動是哈山.班納(一九○六至四九年)在埃及創立的穆斯林兄弟會。對班納以及追隨者來說,真正的議題是恢復宗教虔誠以及遵行伊斯蘭律法。為了實現這點,外國人的毀滅性影響力,如在埃及的英國人,必須挑戰與去除之。

為了驅逐英國人,班納與民族主義者以及埃及國王福阿德合作,一九三六年後,則是與法魯克合作,藉此堅定他們對抗外國殖民的決心。當然,最終目的是穆斯林的哈里發政權,但哈里發體制的重建是獨立與道德改革的終極成果,因此哈里發政權的建立與其是第一步,毋寧是遙遠的目標。

一九四五年後,法國結束託管敘利亞與黎巴嫩,一九四八年,英國結束託管巴勒斯坦,以及以色列建國,這些事件在中東留下深刻的痕跡,導致穆斯林中東產生更多的不確定性與分裂,以及對未來的討論和整個地區的復甦與發展。儘管如此,相關領導人卻很少考慮以哈里發體制作為日後的出路。此時,民族主義意識逐漸結合了社會主義意識形態。一九五六年,埃及總統阿卜杜.納瑟爾宣布蘇伊士運河收歸國有,隨後英國與法國試圖奪回蘇伊士運河所造成的羞辱,導致埃及與蘇聯建立密切關係。對於阿拉伯中東絕大多數關心政治的人民來說,能指出未來道路的是共產主義,而非古代哈里發體制的復興。

一九六四年,我首次到中東旅行,當地人普遍認為共產主義能帶給他們未來。絕大多數人同意自己既是穆斯林,也是社會主義者與民族主義者,至於清真寺則是老人才去的地方,聖物是已經消失的世界,哈里發政權如同神聖羅馬帝國之於戰後的西歐,對他們來說既遙遠又無關緊要。

有一個伊斯蘭主義團體反對這種觀點。這個團體叫解放黨,一九五二年之後,由巴勒斯坦著名宗教學者塔基丁.納布哈尼(一九○九至七七年)創立。有如穆斯林兄弟會及其他相關運動,解放黨主張宗教復興與穆斯林溫瑪社群或國家的統一。解放黨與其他團體的不同處是解放黨主張復興哈里發政權或體制是途徑而非結果。哈里發政權觀念的當代歷史權威雷札.潘爾富斯特解釋說:

解放黨的創立者是伊斯蘭法學家與活動分子,他們認為哈里發既是法學家也是活動分子。解放黨成立的時代,殖民統治的有形限制已經去除,解放黨的理性辯證(ijtihad)使他們認定必須復興的是宗教的本質,穆斯林社群觀與世界觀需要做出根本性改變,哈里發體制不是最終的目標,而是促使世界改變的工具。

解放黨針對哈里發政府提出更特定的提案,除了比較典型的女性服裝與伊斯蘭法的執行外,他們認為哈里發可以從所有穆斯林男性中選舉產生,這表示哈里發(必須是男性)不需要是古萊什部族的成員。哈里發必須在伊斯蘭法的規定範圍內行事。解放黨反對民主主義,認為人民主權的概念會導致偽信(kufr),因為主權只屬於真主。解放黨也反對民族主義與想在一國之內建立根據伊斯蘭法行事的伊斯蘭政府的團體。

然而,解放黨確實主張穆斯林無論男女都能投票選舉哈里發,最後選舉的結果必須以古老的效忠儀式加以確認。在哈里發體制下的非穆斯林必須受到保護,但沒有投票與服公職的權利。另一項特定政策是回歸金本位制,以七○○年左右阿卜杜.馬利克哈里發政權首次鑄造的錢幣為範例發行交易貨幣。他們認為這麼做可以防止通貨膨脹與其他經濟弊病。

以建立普世哈里發政權為訴求的解放黨,吸引了許多國家人民的支持,包括巴勒斯坦、中亞五國與印尼。但儘管參與一連串失敗的政變,解放黨還是無法將他們的哈里發體制概念在任何地方實踐。

我們必須了解,號召建立伊斯蘭國家或發動聖戰,與號召建立一個涵蓋所有普世主張的哈里發政權,並非等同。有些好戰的伊斯蘭主義團體不像解放黨那樣重視哈里發概念。對伍薩瑪.賓.拉登與蓋達組織來說,恢復或創立普世哈里發政權是個遙遠的烏托邦,在此之前,他們的首要目標是把西方人與西方勢力趕出伊斯蘭世界。

蓋達組織的阿富汗盟友塔利班一直專注建立伊斯蘭政權,一個在阿富汗境內根據伊斯蘭法進行統治的國家,而不是吸引所有穆斯林效忠的哈里發政權。諷刺的是,最清楚表達蓋達組織正在建立普世哈里發國的人居然是美國的政治人物喬治.布希與唐納.倫斯斐,他們試圖把哈里發政權形塑成對全世界構成威脅的穆斯林集權主義團體。

所謂的伊斯蘭國(ISIS)自從宣布建立哈里發國以來,已經成為支持哈里發體制復興最知名與最具影響力的團體,與解放黨不同的是,他們已經將他們的理念付諸實行。而不同於今日其他的聖戰與原教旨主義團體,伊斯蘭國特別強調哈里發的頭銜與角色。在二十一世紀的運動中,伊斯蘭國是第一個明確指定某個個人擔任哈里發的團體。其他團體只是要求恢復或復興哈里發政權(或體制),只有伊斯蘭國確實建立了哈里發政權。我們必須了解,這種自行建立哈里發政權的做法的激進與造成的嚴重風險與問題。

哈里發國建立的消息被刊登在伊斯蘭國的線上雜誌《達比克》上,時間是伊斯蘭曆一四三五年齋戒月一日(西元二○一四年六月二十九日;《達比克》使用的是伊斯蘭曆法,完全不用西元紀年)。新任信仰者統領的哈里發阿布.巴克爾.巴格達迪向穆斯林表示:

喔,各地的穆斯林,有好消息給你們,好事即將降臨。因為今日,在真主的恩典下,你們可以抬起頭,你們擁有國家與哈里發,你們將重獲尊嚴、力量、權力與領導地位。這是一個阿拉伯人與非阿拉伯人、白人與黑人、東方人與西方人都是兄弟的國家……不久,在真主允許下,穆斯林以主人之尊行走各地,享有榮譽,受到尊崇,他的頭高高抬起,他尊嚴得以保全的一天即將到來……今日,穆斯林發出驚人的聲明與重擊。他們要讓全世界聽見及了解恐怖主義與重擊的意義,他們將踐踏民族主義的偶像、摧毀民主的象徵與揭露民主本質的偏差。

除了這些一般性的告誡宣示,《達比克》的作者也認為必須證明伊瑪目領導的政權或哈里發體制的概念不只是宗教理想,而且能進一步建立一個積極、可行與強大的國家,也就是說,他們完全反對中世紀與現代穆斯林主張的,哈里發政權只能提供穆斯林精神與宗教的領導地位:

這些呼求真主的人無法理解伊斯蘭能有國家與伊瑪目,他們也無法理解兩者兼具要付出什麼代價。這些人彷彿完全沒讀過伊斯蘭歷史,也不知道這些努力必須付出鮮血的代價。

這個聲明延續到《古蘭經》,經文描述真主賜予亞伯拉罕領導者的地位,也說明伊瑪目的職責。亞伯拉罕的領導者地位與宗教社群成為哈里發國家的藍圖:

除此之外,上述經文提到的伊瑪目,並非如許多人理解的只是宗教面向的伊瑪目。更確切地說,經文提到的伊瑪目應該還包括政治事務,但許多宗教人士避談這點,因為政治事務的伊瑪目必須面對許多困難,也因為建立伊瑪目國家需要承擔許多的艱難。不僅如此,今日人們不了解,除非追求真理者先建立政治性伊瑪目管轄土地與人民,否則宗教事務的伊瑪目便無從適當地建立。

阿布.巴克爾.巴格達迪基於兩點,認為自己有資格擔任哈里發。首先是古萊什部族的後裔。雖然我們無法確定,但我們沒有理由懷疑他的族系,畢竟有成千上萬的人宣稱自己是古萊什部族後裔;然而我們曾經提過,從十一世紀以來,許多穆斯林反對哈里發應由先知部族擔任的觀念。第二點是比較簡單的主張,許多穆斯林已經向他效忠,而他也捍衛了這些穆斯林,當然,他所謂的穆斯林是指與他有同樣想法以及他的追隨者。

在本書中,我們提到關於哈里發頭銜的取得存在著各種不同的說法,而對於什麼樣的法律地位能使哈里發國具備正當性,也缺乏普遍共識。因此以這些不同的傳統來看,巴格達迪的主張聽起來也不是那麼不具正當性,裡頭其實存在著各式各樣的前例。

伊斯蘭國強調新任哈里發是古萊什部族的成員。在此同時,伊斯蘭國也主張所有穆斯林平等,種族與國籍的區別必須去除,穆斯林的國家疆界也應該抹去。我們很難看出這兩個觀念要如何調和。

伊斯蘭國意識形態的支持者以堅定不失明智的方式運用哈里發政權的歷史。他們的宣傳與形象散發著一股古代榮耀的懷舊氣息,採用黑色與黑色旗幟顯然是為了將其運動與阿拔斯革命做連結,他們想藉由使用黑色象徵來重建伊斯蘭世界。

但是他們回溯的主要是先知與最初哈里發時代。他們想像中的統治者典範是早期正統哈里發。首位哈里發阿布.巴克爾因此成為最重要的哈里發,伊斯蘭國哈里發也取名為阿布.巴克爾並不讓人意外。伊斯蘭國回顧先知死後阿布.巴克爾在對抗叛教者戰爭的勝利,於是伊斯蘭國也把他們在敘利亞與伊拉克的穆斯林對手視為叛教者。伊斯蘭國從這些戰役描述找到敵人必須死亡的理由:如果阿布.巴克爾無情地處死叛教者,那麼新哈里發政權的繼承者也能而且也應該效法之。

關於早期哈里發戰爭的描述非常豐富,但在史實方面相當不可靠,伊斯蘭國幾乎可以從這些描述找到他們要的任何東西。舉個特別恐怖的例子,不幸的約旦飛行員在鐵籠裡活活燒死,在整個早期伊斯蘭歷史中(這是相對於近代歐洲歷史而言),實際上沒有活活燒死囚犯的傳統。然而,伊斯蘭國「研究者」卻設法找到阿布.巴克爾下令進行這種可怕刑罰的例子,以此證明這種野蠻行為是合理的,甚至於加以讚揚宣傳。

伊斯蘭國不斷地回顧哈里發的例子,以及早期伊斯蘭戰爭的美化描述。伊斯蘭國雜誌《達比克》刊登了許多樣板人物照片,這些戰士身穿黑袍騎著馬,揮舞著長彎刀。雜誌用騎士(fursān)一詞來稱呼這些戰士,這個詞讓人記憶中浮現了勇氣與奉獻的形象,但其實是直接抄襲中世紀歷史。這種將自己與古代較為單純的戰爭形式結合在一起的做法,就像哈里發政權的復興一樣,充分顯示這種願景的誘人魅力。

伊斯蘭國的敵人被認知為先知、門徒與伊斯蘭傳統中最初哈里發的敵人。穆爾吉亞學派是一個興於伍麥亞朝時代的團體。穆爾吉亞成員主張非暴力,他們認為穆斯林無權判斷其他不同信仰的穆斯林是偽信者(kuffār),只有真主才有資格做出判定。因此幾個世紀以來,穆爾吉亞學派在伊斯蘭穆斯林社群一直不成氣候,大部分穆斯林肯定不知道有穆爾吉亞學派這個團體。

對伊斯蘭國來說,穆斯吉亞學派可以套用在敘利亞與其他地區所有順尼穆斯林身上,因為這些人不像他們一樣走強硬路線。當然,要從眾人聲稱的先知門徒傳統以及早期哈里發政權留下的前例找出這些人應該處死的證明,完全是辦得到的。

其他還有一些例子可以說明伊斯蘭國如何利用早期哈里發體制的政治與宗教爭議,來建立自己的合法性與摧毀他們的穆斯林敵人。哈里發國的歷史基本上是個用來正當化的工具,它是活著的,而且運用起來極具危險性。

哈里發體制的觀念與意識形態的興起與運用,證明這個古典觀念依然在伊斯蘭世界具有力量與權威,讓許多人驚奇。我希望本書能夠說明哈里發政權是一個具有豐富意義與詮釋的概念。它的優點部分來自它的彈性。它在思想上的說服力直接關聯著伊斯蘭教初期,以及伍麥亞朝和阿拔斯朝哈里發政權的榮耀。同時,哈里發體制觀念也可以被用來或甚至被扭曲成為邪惡而殘忍的意識形態宣傳。但哈里發體制的概念本身並不具危險性或威脅性。即使我們擔心有人可能會選擇性地詮釋這個觀念,我們不需要對這個觀念感到害怕。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先知的繼承者:伊斯蘭最高領袖哈里發統治的國度(獨家收錄作者越洋專訪)》,貓頭鷹出版
作者:休・甘迺迪(Hugh Kennedy)
譯者:黃煜文

消失近百年的哈里發竟在21世紀重返人間!

2014年伊斯蘭國(ISIS)的領袖自稱哈里發,讓「哈里發國」消失近百年後重返人間。從此,網路上也開始積極宣傳一個虛擬的哈里發政權,吸引許多非穆斯林改宗。於是大家開始問:什麼是哈里發?

什麼是哈里發?哈里發一詞如何被使用與濫用?

自632年先知穆罕默德逝世後,哈里發成為伊斯蘭宗教與世俗的最高領導者,在其統治下的國家就是哈里發政權。哈里發政權曾一度是歐亞大陸西部最強大先進的正體,這時期的文明進展是伊斯蘭文化自信的源頭。至於哈里發這個領導人的稱呼,在13世紀之後,漸漸失去實質的權力,直到19世紀末,鄂圖曼帝國面臨存亡之際,才又重新標舉哈里發的地位,以喚起伊斯蘭世界的弟兄相助。但不久,在鄂圖曼帝國亡國後,1923年哈里發制度遭到廢除,世上從此不再有哈里發政權。

過了將近百年,伊斯蘭國讓哈里發(國)一詞在當代復活。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回應這些訴求,對哈里發國感興趣而投入其中。但是,不論媒體報導,或是信徒對哈里發的理解經常都是錯誤的解讀,伊斯蘭國也不時利用現代人對哈里發的陌生,而詮釋成對自己有利的樣貌。

權威學者給一般讀者的哈里發全書

哈里發是伊斯蘭世界重要的核心概念,本書作者休・甘迺迪16歲就開始研究哈里發政權。為了讓讀者理解近十年伊斯蘭世界的核心價值與社會變化,他詳細說明哈里發體制來回應這些命題。本書以哈里發政權為主軸,重述歷史上所有的哈里發及其統治的國度,從宮廷的鬥爭到疆域的跨展,除了對伊斯蘭歷史有比較整體的理解,橫跨時間與廣大地域的論述,也可進一步了解伊斯蘭信仰文化背後的政治因素與脈絡。

本書特色

  • 第一本跨越1400年、完整討論伊斯蘭最高權威的專書
  • 倫敦亞非學院教授、愛丁堡皇家學會院士休・甘迺迪作品首度在台問世。
  • 台灣版特別收錄作者越洋專訪

Photo Credit: 貓頭鷹出版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