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用國家的強制力量,認定所有懷孕的人都該被強迫懷孕到足月,不論她們的年齡、信仰、生活狀況、造成懷孕的創傷經驗,或是無法中止懷孕的恐怖後果會是什麼,皆無例外,這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回事。
文:凱特・曼恩(Kate Manne)
難以管束的女人——男人享有身體控制權的資格感
二○一九年五月十四日,二十位共和黨白人議員——性別皆為男性——在阿拉巴馬州投票通過了一條美國這數十年以來最嚴苛的墮胎法案。隔天,該法案由一位白人女性,也就是阿拉巴馬州共和黨籍的州長凱.艾維(Kay Ivey)簽署生效。這條法令最後被聯邦法庭擋下,但假如它真的依原訂計畫在十一月生效,它就會讓墮胎在該州變成犯罪——幾乎在所有情境裡的墮胎都會遭到禁止,包括個人因受強暴和亂倫而懷孕的狀況也是一樣。
唯一的例外是,除非懷孕到足月會危害懷孕者的身心健康,否則必須被迫維持懷孕狀態。值得注意的是,該項法案禁止在孕期任何階段墮胎,這違反了憲法所保障的墮胎權,也就是懷孕者得以在胎兒具備生存能力(通常大約是指懷孕的第二十四週)之前墮胎。
儘管阿拉巴馬州試圖推行的墮胎禁令相當極端,但在近來接二連三通過的一連串墮胎限制法規中,它只是例子之一。在此其中的大多數法案都同樣獲得了共和黨白人男性的巨大支持,同時,保守的白人女性也在打造和推廣這類立法的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所謂的心跳法案便是由一位這樣的保守白人女性——珍娜.波特(Janet Porter)——所精心設計出來的,它試圖禁止懷孕者在胚胎的心跳活動可以被偵測到之後施行墮胎。
波特對反墮胎運動的主要貢獻在於她把那些選擇墮胎的人描繪成殘酷、麻木不仁和無情的,藉由此舉,她將墮胎一事進一步道德化;「無視那道指標、那聲心跳,這就是冷酷無情,」波特如此宣稱,助長了把可允許墮胎的時間從大約二十四週推到僅有六週或八週(依各州情況而定)的情勢。在懷孕的這個階段,許多人並不知道自己懷孕了,而對於那些知道的人來說,懷孕通常是一個計畫中的結果,因此心跳法案幾乎等同於全面禁止墮胎。
胎兒心跳這個主張的目的顯然就是為了牽動——嗯,沒錯——心弦,但在某個人懷孕到第六或第八週(從她上一個經期的第一天算起),心跳這個名詞卻是相當不恰當的說法。在此階段,心跳並不存在,這不只是因為心臟不存在(大腦、臉也不存在),甚至胎兒也不存在:一個胚胎大約要在第九或第十週時才進行轉變。懷孕第六週時,胚胎的大小差不多就如一顆青豆,超音波有可能偵測到一些脈動,而這來自於將來會變成心臟的細胞,但在某些人懷孕的情況中,這類活動卻要晚很多才會被偵測到。
與此同時,若談到冷酷無情,情況其實是反過來的。阿拉巴馬州通過法案的同一天,一則新聞浮出水面:一名住在俄亥俄州的十一歲女孩遭到綁架、被強暴多次,如今有孕在身。俄亥俄州在一個月前通過了心跳法案,該法案原本預定要在九十天後生效,但同樣遭到聯邦法院凍結。根據該法條,這名女孩原本將會被強迫懷孕到足月,進而讓她經驗到除了因為被侵犯所受的創傷以外,再加上另一個無庸置疑的傷害。
女性主義作家勞麗.佩妮(Laurie Penny)如此評論這起案例:「任何合乎情理的道德標準都可以輕易看出一個強迫兒童懷孕到足月並生產的政權是多麼可怕、冷酷無情,而且不道德。」沒錯,但不知為何,反墮胎運動者仍然宣稱自己立於道德高地。
一個自身可能懷孕的人在她的個人層面上反對墮胎,這是一回事——她可能自己不願意墮胎,或甚至基於一些她並不期待與別人共享的宗教理念而認為任何有孕在身者的墮胎行為都會是個錯誤。然而,運用國家的強制力量,認定所有懷孕的人都該被強迫懷孕到足月,不論她們的年齡、信仰、生活狀況、造成懷孕的創傷經驗,或是無法中止懷孕的恐怖後果會是什麼,皆無例外,這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回事——尤其當這麼想的人是自身無法懷孕的順性別男人時,更是如此。前者是個體差異的合理展現,後者則是一種極度殘酷、令人深感不安的態度。
要記得,這個國家並沒有規範某些在大部分人眼裡並不道德的行為——比方說,對個人伴侶說謊並出軌——又或者,另一些人們可能認為等於謀殺的行為,例如吃肉。這裡的強制禁止所付出的社會代價似乎遠遠超過下述可能情形所付出的代價:有些人在他們所能享有自由的條件下,選擇去做其他人認為他們不該做的事。
因此,假如你本身反對墮胎,你當然可以不要墮胎。但是,讓國家對懷孕的身體進行監督,乃是一種厭女的社會控管形式,最弱勢的女孩和女人會最深刻地感受到它的效果。而在我的書中,此事無可原諒。
「寶寶出生了。媽媽和醫師會面。他們照顧寶寶。他們把寶寶裹得美美的,然後醫師和媽媽決定要不要處決這個寶寶。」這段話——這段徹底的謊言——出自總統唐納.川普,在一場威斯康辛州的集會上。考量到想要禁止這項行為的力道有增強之勢,為了某些可理解的理由,許多近期針對墮胎的討論皆著重於早期的中止懷孕。但我們也應該要確保在懷孕後期發生的墮胎情況同樣不會受到扭曲。
當然,對所謂晚期墮胎所強化的道德檢視遮掩了一個事實,亦即發生在懷孕第二十週後(大約是典型的懷孕中期)的墮胎僅約略高於百分之一,而且幾乎都是因為胎兒有嚴重異常,或持續懷孕會對病人引起嚴重的健康風險,才因此施行這些手術的。
在其中一個案例裡,伊莉莎白(化名)對二度懷孕感到非常興奮(她第一次懷孕時於第十週流產)。一開始,每件事看來都很順利,但在第十六週時,顯示有嚴重問題的徵兆出現了:胎兒臍帶的位置處於胎盤的最邊緣(而非正中央),她大量出血,且血液檢測顯示她的血液中有高含量的蛋白質,但它們應該大多要被隔在胎兒體內才對。掃描影像也呈現胎兒有內翻足(clubfoot),這件事本身不是大問題,但卻是其他發展問題的潛在預告。而當醫師發現,胎兒在超音波影像中總是握緊拳頭時,這份恐懼升高了,他們懷疑胎兒可能有肌肉異常。
儘管有這些和其他問題,還有自己逐漸升高的不安感,但伊莉莎白此時並沒有認真考慮墮胎,她和丈夫太想要這個寶寶了。他們認為,考慮到兒子面臨的勝算,他應該要有一個戰士的名字,所以幫他取了小名斯巴達克(Spartacus);他們專心利用各種里程碑來看待這次懷孕——醫師告訴他們,二十八週後,他們的孩子將有百分之七十五的存活機率。而他持續長大,他們在第三十週時為此歡欣慶祝。
第三十一週時,胎兒的成長幅度劇烈減緩,從第三十七個百分位數直接降到第八,而他也沒有在進行吞嚥了,「這是第一次,有人對我們指出這個寶寶可能有非常嚴重的問題。」伊莉莎白在一場動人的訪談中對吉雅.托倫提諾(Jia Tolentine)這麼說。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厭女的資格:父權體制如何形塑出理所當然的不正義?》,麥田出版
作者:凱特・曼恩(Kate Manne)
譯者:巫靜文
最難解的父權模式從不在檯面上進行,
它是一套關於男性特權的潛規則,叫「我有資格」。
╳
醫療研究內的性別不正義|照護體系內的性別不正義|家務勞動裡的性別不正義
政治場域中的性別不正義|知識資格感的性別不正義|身體自主權的性別不正義
╳
被譽為「21世紀的西蒙・波娃」、康乃爾大學哲學系副教授|凱特・曼恩
繼近年最具突破性的女性主義經典論著《不只是厭女》後,又一重磅新作
犀利剖析「男性資格」如何作為社會潛規則,全面打壓女性的應有權利!
在《不只是厭女》中,道德哲學家凱特・曼恩大刀闊斧地為厭女情結給出了一個前人未曾明確定義過的分析框架。而在新作《厭女的資格》裡,她則延續前書的論述骨幹,將觸角探入女人日常,不僅深入前作尚未提及的多重面向,並更進一步清晰描繪出厭女情結與其他壓迫體系交織運作的內在邏輯。透過不同領域的案例分析,曼恩犀利地指出在家務勞動、男人說教、性暴力與身體自主權等議題上,父權機制如何暗中運作,並造成實際壓迫。
醫療研究內的性別不正義:醫藥實驗與醫學教育往往以男性生理為「基準」或「預設值」,女性病況則被歸類於「非典型」或「不正常」,導致女人更易錯過治療黃金期。
照護體系內的性別不正義:早在社會化過程有可能讓男孩考慮到男性氣概、不願充分表達自身疼痛之前,人們就已經比較認真地看待男性喊痛,遠勝過女性疼痛。人們也預設男人過少使用照護資源、暗示女人使用過多,在假設男人更能忍耐疼痛之餘,他們又比女人容易獲得止痛藥物。
家務勞動內的性別不正義:據統計,在二○○○年,全職母親承擔家中三分之二的育兒責任,男性伴侶則負責餘下三分之一,而過去二十年間,這些數字毫無改變。此外多項研究發現,工時長的父親擁有負責更多育兒照護工作的妻子,但工時長的母親則擁有睡眠時間較長且花很多時間看電視的丈夫。
政治場域內的性別不正義:人們往往假設,女性政治人物勢必缺少合群性格,亦即體貼、滋養關懷,與支持社會的品質。但是這類條件只會拿來要求女性政治人物,男性則可豁免。
在前作中,凱特・曼恩把厭女情結看作父權社會裡的執法部門,用來規範、監督女性行為,並懲罰不符合規範的女性。曼恩指出,這個執法機制建立在一個父權社會的基本原則上:男性作為取用者,女性則是付出者。父權社會裡的男性被認定為有「取用」的權利,理所當然可獲得來自女性的情感、注意力、性,以及打從內心發出的愛。
在《厭女的資格》裡,曼恩則將其論點持續延伸,把這種理所當然的心態稱為一種「資格感」。她進一步拋出問題,探究這份「資格感/理所當然的權利」的內涵:相對女性,男性有哪些資格?這些資格導致他們向女性取用了什麼?它們如何反映在個人與集體的行為和現象之上?
與此相關的問題也包括:
- 反墮胎和反跨性別運動有何共通之處?
- 為何在家庭裡很大程度上仍是女人負責「第二輪班」?
- 為何某些特定男人總能在性侵女人之後逍遙法外?
- 為何男人說教(mansplaining) 如此屢見不爽 ?
繼《不只是厭女》一書後,凱特・曼恩輔以更多的例子,更加細緻地說明男性特權和厭女情結如何在當代社會運作,尤其在看似男女平權的社會裡,為何這些不平等的性別規範和懲罰機制反而更積極穩定地運行。和《不只是厭女》相較,本書更專注於具體而豐富的實例之上,對前作做了更詳細的補充。曼恩援引事例來自於當代社會文化、新聞與政治事件,是女性主義者對於這個時代最立即也最強而有力的回應。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